父子几人当晚并未回到行宫去,直接就在河边准备晚膳,烤肉么,在哪儿都一样。

  本来一开始是带出来的厨子在弄,后来几位阿哥手痒,也纷纷参与到烤肉的行列之中。

  就是初学者都有一个通病,掌握不好火候,烤出来的不是焦了,就是没熟,反正这样的成品做出来,康熙是不会吃的,阿哥们也不敢把这样的东西,去进献给他们最敬爱的皇阿玛。

  且康熙还在旁边教导他们说:“身为皇子,要体谅百姓劳作的艰辛,平日里不得铺张浪费,得勤俭节省,前些年平三藩,收台湾,花费甚巨,如今北方边境也不太平,说不准什么时候会爆发战争,边境将士吃的都是硬邦邦的干粮,你们现在手里边儿的肉,他们一个月都未必吃得上一回。”

  这下谁也不好意思把手里烤焦的肉给扔了,别管好吃不好吃,只能各自自行解决。

  而胤祾和胤祐采回来的蘑菇,是由厨子亲自烹饪的,滋味鲜美,香气四溢。

  大家后来都围了上去,再加上一碗太子今日捕的鱼炖煮的鱼汤,总算盖过了嘴里焦苦油腻的味道。

  “皇阿玛,您真的不尝一尝吗?保宁和小七采回来的蘑菇确实挺好吃的。”

  太子到底心智成熟一些,给康熙送去一碗鱼汤的时候,再度开口邀请。

  “行吧,那朕就勉强尝一口。”

  康熙其实早就被香味吸引了,而且看着这群小子一个个的,吃得这么香,心里的好奇越发浓烈。

  偏保宁这臭小子愣是不再开口请他,旁边那些愣头青也都没一个记起他来,还是他的保成孝顺,惦记着他这个皇阿玛。

  太子亲自去盛了一小碟子,给康熙送了过来。

  看似平平无奇的,送入口中,它的味道确实极好。

  第二日胤祾请求多留一日,说是要采蘑菇,好带些回去给太皇太后尝一尝,康熙直接就把行程推迟了三日,所有人都进山采蘑菇去了。

  采蘑菇的同时,康熙还与他们说起了自己幼时的趣事,父子几人的距离倒是不知不觉间,拉近了不少。

  夏天的烈日不可小觑,一两日的工夫,就把水分都晒干了,收获满满的大部队正式启程。

  回去的路上,康熙倒是时不时也会召见其他儿子过去,询问一下他们各自的功课,比来时单单只召见太子显得博爱了许多。

  阿哥们忙着应付皇阿玛的抽查,心里也生不出太多旁的想法,兄弟几个共患难,太子教胤祾的同时,也会顺便指点其他的弟弟,一时渐渐倒是与众人融洽亲近了许多。

  回京之后,康熙特意令御膳房烹制带回来的蘑菇,给每个宫里都送去了一份。

  还特意传口谕给各宫:“此山珍乃朕与阿哥们亲自如山寻得,滋味鲜美,特意带回来给你们都尝一尝,朕虽然身在行宫数月,但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们。”

  除了宫里,康熙还赐了些给亲近的宗亲和大臣,一时之间,人人都感念皇上圣恩,远在承德,还惦记着他们。

  不过宫里到底规矩多些,回来之后不久,康熙又带着太子和几位年纪稍长的阿哥去畅春园去了,随侍圣驾的嫔妃只有阿哥们的生母。

  十月,俄国总督戈洛文率军至色楞格斯克驻扎,对喀尔喀等部发动战争,同时在蒙古各部中挑起矛盾分化,并支持准噶尔部落首领噶尔丹进攻喀尔喀,康熙为之大怒。

  大战一触即发。

  可就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太皇太后病了,这次比以往病得都要重些,食不下咽,意识恍惚。

  据皇贵妃在信中所说,太皇太后连人也开始不太认得清了,竟问与她一同侍疾的贵妃是谁。

  康熙匆忙从畅春园赶回宫中,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更换,就来到慈宁宫侍疾。

  “玛嬷,是玄烨,玄烨回来了,您睁开眼睛看看孙儿吧,啊?”康熙难得失态,像小时候那样称呼着自己最敬爱的祖母。

  许是听见熟悉的声音,太皇太后还真的清醒了过来。

  “是……玄烨啊,你回来了,赫舍里她走了,你别太伤心,还有两个孩子等着你照顾呢,既然你决意要立哥哥当太子,弟弟就由我来替你抚养,就叫他——保宁,他体弱,难以成活,我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上天能够保佑他……此生安宁顺遂。”

  太皇太后迷迷糊糊说了许多,其实是在重复当年太子和胤祾出生时,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一旁听了全程的胤祾,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死死地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太子只能一直轻拍他的后背,安慰他。

  “好,孙儿都听玛嬷您的,保宁就在这儿呢,保成也在,还有保清他们。”

  众阿哥们这时候纷纷上前,唤了一声乌库玛嬷。

  胤祾胡乱擦了擦眼泪,眼睛鼻子还是红通通的,太皇太后一眼就瞧见他了。

  “这是哪家的孩子?长得真俊俏,怎么哭了呢?来,到我跟前来,跟我说说,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见乌库玛嬷都已经认不出自己了,胤祾心里既伤心又委屈,他强忍着眼泪上前,蹲在太皇太后的床前,将侧脸贴在她老人家的掌心上。

  太皇太后怜爱地看着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脑袋,嘴里还像他小时候那样哄着。

  “不哭不哭,瞧瞧这委屈的,看着都叫我心疼,我叫她们给你拿些好吃的奶疙瘩给你吃,咱们就不难过了好不好?”

  苏麻喇姑叫人把小厨房里日日备着的奶疙瘩,送了一份上来,太皇太后亲自拿了一块,努力地喂到胤祾的嘴边。

  “快吃呀,可好吃了,保宁那孩子最喜欢我这儿的奶疙瘩了。”

  胤祾含泪咬住那块奶疙瘩。

  “谢谢……乌库玛嬷。”虽然乌库玛嬷已经认不出他是谁了,可还是记得他最爱吃什么,这如何能叫他不伤心呢。

  “对了,保宁呢?保宁去哪儿了?玄烨,你知道保宁去哪儿了吗?他看不见我,肯定又哭了,快把他抱来我瞧瞧。”

  在太皇太后如今的记忆里,保宁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符合要求的,唯有十三阿哥。

  皇贵妃对着康熙张了张嘴,无声地说:“十三。”

  康熙颔首,表示赞同。

  皇贵妃转身出了寝殿,吩咐自己宫里的太监道:“快去永和宫把十三阿哥速速抱来,记得叮嘱乳母,在太皇太后面前,要称十三阿哥为二阿哥,记住了吗?”

  “嗻!奴才一定办妥,请娘娘安心。”

  不多时,乳母就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十三阿哥到了。

  “启禀太皇太后,二阿哥到了,不哭不闹,睡得正香呢。”

  太皇太后示意乳母上前来,看着尚且在睡梦中的小阿哥,眼中满是慈爱。

  “我瞧着保宁比前些日子似乎胖了不少,这样才好,太瘦了容易生病,他这两日吃得怎么样?有没有再拉肚子?”

  那乳母瞧了皇贵妃一眼,皇贵妃轻轻地摇了摇头。

  于是乳母恭恭敬敬地回答:“都好,都好,一切都好着呢,二阿哥吃得香,既不吐奶,也没有拉肚子,还请太皇太后安心。”

  “那就好,那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快,抱着保宁回去睡吧,这样睡得也不安稳,别扰了他好睡。”

  一旁的真“保宁”已经哭成泪人了。

  他小时候时常生病,瘦的跟小猫崽似的,乌库玛嬷一日三次地询问他的情况,事无巨细,处处都要过问操心,他都听苏麻喇姑说起过,只是今日亲眼见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实在是忍不住想哭。

  太皇太后毕竟是病人,精神没有那么好,这一番下来,已经累极了,便叫他们都出去,她要睡一会儿。

  出了寝殿,胤祾终于忍不住,转身扑进他哥哥的怀里,任由眼泪放肆流出眼眶,宣泄自己心中的难过。

  康熙和皇贵妃都心疼不已,一人搭着他的一边肩膀。

  尤其是康熙,他心里的难过不比胤祾少,可他不能在人前这样肆意地哭,听着胤祾的哭泣,何尝不是他心里也一样在流泪。

  其他的阿哥虽然没有胤祾与太皇太后那样感情深厚,可他们幼时常来慈宁宫玩耍,这位乌库玛嬷待他们也是极其慈爱的。

  康熙昼夜不离,直接住在慈宁宫的偏殿,并下令内阁无要事不得奏。

  太子和胤祾兄弟俩轮流守在寝殿外,廊下直接搬了一张躺椅放着,方便他们轮守的时候休息。

  可惜太皇太后的情况一直未见好转。

  康熙下令刑部:

  朕侍奉太皇太后、朝夕承欢、祗遵慈训、竭诚奉养。今者圣躬偶尔违豫、朕夙夜滋惧、寝食靡宁、仰冀上天眷顾、俯垂默佑、惟思好生以迓天庥、宽大以延遐寿。所有内外问刑衙门、见监重辟人犯、除十恶死罪、及贪官光棍不赦外。其余已经奉上日监候死罪重犯、概行减等发落。以昭朕祈天永佑至意。

  康熙大赦天下,祈求上苍福泽庇佑,让太皇太后能够多在他身边留几年。

  可惜情况依然没有任何好转。

  某一日,太皇太后突然连他也认不出来了。

  “你是何人?竟敢擅自闯入宫中!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宫人侍卫们瞅瞅皇上,又瞅瞅太皇太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康熙张了张嘴,再也忍不住了,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滚落,顺着面颊一直流到嘴边,眼泪的味道又苦又咸,就像他此刻的内心。

  “我是玄烨,玛嬷,我是您的亲孙儿玄烨啊!”

  “胡说八道!我儿福临尚且只有十三岁,哪来你这三十好几的孙儿?还不拿下!”

  去小厨房亲自端粥的胤祾听见动静,立刻跑了进来。

  “皇阿玛,这是?”

  “福临,你怎么自己端着吃食,仔细烫着,快些到额涅这儿来,别离那坏人这么近,小心他伤着你。”

  胤祾立刻就反应过来了,看样子乌库玛嬷的记忆又衰退了,回到玛法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皇阿玛这个孙子,乌库玛嬷这是把自己,认成玛法了?

  那他岂不是成了皇阿玛的阿玛?

  “额涅,他不是坏人,他……确实是您的孙儿。”胤祾端着粥走到乌库玛嬷床前,把盘子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福临,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儿子了?他瞧着都能当你阿玛了。”

  胤祾憋着笑,看了一眼自己极力忍耐的皇阿玛。

  “朕先出去了,这里你照顾好。”康熙实在不想再看见太皇太后把他儿子当成他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