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躺在病床上的那位父亲,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潇洒与帅气,凹陷的脸庞,浑浊的双眼无一不告诉所有人,他是一位病人,一位正在走向死亡的病人。

  他的床头边依靠着一架发绣的蓝布行军床,未被蓝布包裹的四角呈现出湿疹般斑驳的锈迹,隐隐昭示着它曾经见证过多少次陪伴与挣扎。

  “哟,今儿是什么风把两位美女吹来了?”

  说话的是泌尿科的谭医生。

  “谭医生怎么在?不是休假了吗?女儿的婚礼忙完了?”

  谭建林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厚片眼镜,搓着手,“嗨,昨天就忙完了,他们小俩口度蜜月去了,就没有我帮忙的了,在家待着也是无聊,不如早点回来工作。”

  覃欢笑着点头,“该你享福了,别那么累。”

  “哎呀,老同志还是要发挥一下余热的。”谭建林睁大了眼睛,问着,“说你们呢?怎么过来泌尿科了?有认识的人?”

  覃欢环视了一下病房,她还不确定谁是郑知微的爸爸,只好含糊着说,“嗯,有朋友的家属住这里,想着来看看。”她提了提手里的水果,“喏,这不提着水果来了吗?”

  谭建林正想问具体是谁,就见覃欢欢欣地叫着“呀,郑警官。”

  谭建林回神,看见了郑知微。

  她手里还拿着刚洗完的碗,水珠顺着她的手背缓缓流到袖口,浸染了衣袖,有些发寒。

  宋澜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随后快速将目光挪开,看着花白的地砖。

  “那我先忙,你们聊。”谭建林对郑知微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身便离开了病房。

  郑知微彻底地暴露在了她们面前。

  覃欢乐呵地再次提起水果,“听同事说,郑警官的父亲在住院,就想着来看看。”

  郑知微皱着眉,想问覃欢,她们甚至只打了一次交道,为什么能够那么熟稔地有了朋友一般的问候与往来。

  她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见覃欢继续说,“老宋和你毕竟是老朋友了,我也想成为你的新朋友,所以,就不请自来了,如果有冒犯到郑警官,望请见谅,再者,老宋她很担心你,所以我们才来的。”

  覃欢胡诌着,给自己的到来找了一个最合适的借口。

  宋澜忽的被提到,目光回收,稳稳地落在郑知微的脸上。

  直到现在,她才终于看清了郑知微,看到了她比往年更加瘦削的脸庞,看到她依旧明澈的双眼以及微微颤动的双唇。

  于是,她坦诚,“对,我挺担心你的,所以.......”

  宋澜听着自己的声音不太真切,却也切实知道自己终于说出了藏在内心里的话,只是,她不知道,郑知微是否会将她的这话当做戏言。

  毕竟,她曾经对郑知微说过的承诺,有太多,都只能成为戏言。

  郑知微没有做太多的反应,她手背上的水似乎已经干涸,她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走到病床头。

  覃欢跟着过去,将水果放在空荡荡的床柜上。

  郑知微瞥了一眼,想要拒绝,“我爸他吃不了。”

  “那郑警官吃,多补充点维生素。”

  郑知微摇头,“我没有时间,你别浪费了,带回去吧。”

  覃欢有些吃瘪,她回头看向宋澜,寻求帮助。

  可宋澜只是说,“好,那我们带回去。”

  覃欢睁大眼看着宋澜,似乎有些讶异她如此的顺意。而郑知微微微抬眼,冲着宋澜点点头。

  覃欢站在原地,终于还是收回了水果,沉甸甸地提在手上。

  “那个,郑警官,你爸爸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跟我们说。你警察为人民服务,我们天天在医院,也能帮衬着点。”

  “我爸做完明天的血透就出院,不劳费心了。”

  覃欢暗自慌张,她没想到郑知微如此冷淡,难以接近,她想了许久,始终都找不到能够可以与她更近一步联系的理由,便有些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宋澜站在床尾,看着郑知微拿纸巾一点点擦干净饭盒里残留的水珠,随后放入抽屉,最终还是皱着眉说,“你需要好好休息。”

  郑知微眼底的青黑像两道破败的布,一直缠绕在宋澜的脖子上,让她如鲠在喉,最终就只能憋出这样一句话。

  覃欢似乎找到了话头,“对对对,郑警官需要好好休息,你忙不过来时就随时call我,反正有我的联系方式不是吗?”

  郑知微推上抽屉,回过身,认真地看着覃欢,语气略有缓和,“谢谢覃医生的好意,有需要的时候,我会打给你。另外....”她抬眼看向宋澜,看着她塌垂的肩膀,轻声说,“我会好好休息的,别担心。”

  她说得太过小声,轻飘飘得像是落叶,风大一些,似乎就能飘走。

  但宋澜听清楚了,她忙得垂下头去,不想让郑知微看到自己急遽红胀的双眼,只是点头,一个劲地点头,努力回应。

  她想,这就够了,只是这样,或许就够了。

  可当她和覃欢走出住院部时,当她看到瓢泼的大雨时,她着急地对覃欢说,“你先去工作吧,我有事,先走了。”

  覃欢还未来得及仔细询问,就见宋澜将手架在头上,跑进了雨里,跑入了门诊大楼。

  门诊五楼有直通住院部的连廊,宋澜攥着一把墨绿色的大伞,在连廊上奔跑了起来。

  当学生的时候,老师就曾警告过大家,在医院,非紧急情况,尽可能不要奔跑,不要制造不必要的恐慌,可当下,对宋澜而言,情况紧急,心中的红线已经恍然拉起。

  她总归是担心,晚一秒,自己的伞就不能稳稳地撑在郑知微的头顶,那般美好却又瘦削的郑知微就会被大雨淋透。

  她不想看见她的零落。

  于是,她跑,狠命地跑,当她感受到心脏在她胸腔快速地跳动时,她清晰地知道,她同以前一样,做不了郑知微生命的过路人。剧烈跳动的心脏,明确地告诉她自己,只有郑知微,这一生,真的只能有郑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