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设在医学院的学术报告厅,当宋澜迈步走进去的时候,报告厅已经坐满了人,甚至挨肩迭背。除了北安大学的学生,参加讲座的,还有许多外校学生,以及业内相关科室的专家。宋澜简单略了几眼,定住神。

  公益性讲座并未规定太多高深的学术研讨内容,主题被定为“肝胆病临床研究30年:进展、问题与未来”。宋澜准备了两个自己经手的手术案例,打算在讲座上予以分享。

  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而因为宋澜的外表与谈吐。大家除了对宋医生的手术感兴趣,还对她这个人生了兴趣。

  因此,当她作为北安大学附属医院的代表,接受学生提问时,总免不了回答一些私人爱好。

  宋澜把自己能回答的问题尽可能都面带笑容地应答了,而一些太私人的话题,比如恋爱史,比如喜欢类型等问题,都被她一一含糊过去。

  可座下忽然有人拿起话筒问,“宋医生,我很喜欢您,之前有您的同期来我们班上课时,说您曾被邀请去神外,是什么让您最终放弃神外,选定肝胆外科呢?”

  宋澜愣住,她看着问她问题的女孩,那副稚气青春的模样,让她心里隐隐发酸。她凝滞许久,面前的麦克风也像是终于等待不下去一般,发出了刺耳的长鸣。而当旁边的医生拽她衣袖提醒她时,她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着桌上的麦克风,认真回答,“很早之前,有一朋友的妈妈因为肝癌去世,她哭了很久,我很难受,所以,当我面临着选科室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她的哭泣,而这也是我下定决心去肝胆的原因。当时我还小,没有能力帮她救回她的妈妈,现在,我也没有机会再去弥补这个遗憾,但总归,我想......”宋澜顿了顿,吸住气,缓解着自己涌上来的心酸与哽咽,“总归我想,当我在梦里再次梦见她时,我会理直气壮地告诉她,不要怕,有我在,妈妈会活下去的。”

  宋澜说完,报告厅得来了许久的安静。

  问问题的女生似乎被她的回答感动得流了泪,她哑着嗓子说,“谢谢宋医生,我知道了。”

  宋澜冲她笑了笑,随后关掉麦克风,不再说话。

  而这一场讲座开到最后,她的回答却也只能是其中一些无足轻重的话罢了。

  宋澜走出报告厅,看到的是黑压压的天,当她闻到了灰尘飘在稀薄空气里的味道时,她知道,北安要下雨了。

  她以前很喜欢下雨,特别是冬日的雨,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撑着一把伞,同郑知微并肩走在一起,踩着积水,小心翼翼,又能交流出比雨更为浩大的心动。

  郑知微这个人向来没有带伞的习惯,雨小,就走进雨里,雨大,就躲在屋檐下,慢慢地等待。

  而如今,她已经失掉了给郑知微撑伞的机会,只会觉得冬季的雨冷的沁骨。

  贺春阳给她发消息,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去她家里吃饭。

  宋澜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思索着拒绝的言辞。

  消息还未发出,就又收到贺春阳的消息:我听说你们讲座结束了?现在还早,过来吧,我哥也刚到家。

  宋澜:今晚就不了,有点累,你们一家人好好聚。

  贺春阳: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了,总觉得手腕很痛,澜姐姐,你来的路上,帮我带一盒止痛药吧。

  宋澜惊惧地看着她的消息,紧抿着双唇,手机暗下去的时候,她的目光也随之沉了下去。

  许久,当她坐回车上的时候,才终于回了一句:好的,知道了,我还有一点事,晚点过去,不用等我。

  宋澜回完消息,就把手机扔到一旁,烦躁地握紧方向盘。

  当她开车路过图书馆的时候,却看到了郑知微。

  她穿着笔挺的警服,从图书馆里走了出来。

  那一瞬,宋澜烦躁的内心,又得以春风般的安抚。

  她那一辆黑色的奔驰就静静地停缓在路旁。

  宋澜微微摇下车窗,看到了悬挂在图书馆门口的横幅——“反诈宣传进校园,守护青春防诈骗”,硕大的字表明了郑知微今日的来意。

  宋澜慢慢地将车停到就近的停车位,然后拿出车内的雨伞,走下去。

  她立在一个百年大树的旁边,看着郑知微同她的同事说再见,看着她的同事开着警车离去,看着她踩了踩地上干枯的树叶,挺直了背往校外走去。

  她一直站在那里,似乎也同那颗大树一样,站立了百年。

  宋澜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般不理智的行为,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跟着郑知微走出校园时,才懊恼着自己的冲动。

  可是大雨,就在此刻突然降临。

  雨滴不由分说地要打湿她杂乱的念想,搅乱她返回的行程。

  宋澜撑开雨伞,看着郑知微跑到就近的公交站台躲雨,看她将上半身依靠在右边的站台信息板上,她也跟着往前挪了几步,小心躲在信息板后面,借以遮挡住自己。

  此刻,郑知微与她的距离,只隔了这个信息板,打破了两米既定距离。

  宋澜紧握着伞把,不敢乱动,似乎,郑知微靠着的并不是信息板,而是自己的左臂。

  好生奇怪,明明感受不到郑知微的温度,心里却有了久违的如擂鼓般紧张的心跳。

  雨中的北安被车辆挤满。

  宋澜把伞微微向□□斜,挪出可靠的视野,以方便她窥探郑知微未被信号板遮挡的脚。她看见她穿着警用黑色女鞋,在冬季,略显单薄,而这一刹,她又清晰地回忆起上回看见的郑知微,她在食堂,在急诊大厅,穿着的却也只是一双洗得灰白的,单薄的黑色帆布鞋。

  宋澜想,郑知微会冷的。

  她在心里叹气,双眼看着脚下被雨水浇黑的地砖,看着那双与灰暗的城市一般的脚,不知所措,她心疼郑知微,却发现四下自己毫无拯救的办法,于是,更深的疼痛涌上心来。

  宋澜看着公交车一辆一辆从远方驶来,她的眼睛渐渐鼓胀出被大雨模糊掉的红色车灯,四散的车号。她默然不语,只是在心中挣扎,她盼望郑知微要乘坐的那一趟公交晚点到来,可又希望它快一点到来。

  她矛盾自绞,最终,她还是有了答案,她祈愿公交车快快到来,来将郑知微安稳地送回家去。

  与自己的不舍相比,她总归是担心,穿着单鞋的郑知微,在冬日的大雨中,在灰暗的北安里,会瑟瑟发抖。

  当635路公交车停稳在站台时,她左侧的,与她隔着信号板的郑知微终于挪动了她那一双穿着黑色皮鞋的双脚,随着人流,登上了公交。

  宋澜看见她的最后一眼,就只是她笔挺的,穿着警服的背影,以及扎起来的高高的马尾。

  她想要跟上去,却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得到贺春阳那里去。

  这样的选择题,早在十三年前她就已经做过,事隔经年,她还是一个只会选错误答案的差生。

  可惜,她只能再度撑上雨伞,背身离去,抓住伞柄的手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