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镜回去上班那天,收到许多关心。

  尤其之前在请假期间找他办事的同事,特意买了咖啡放他桌上,连连道歉:“哎呀真是不知道你生病请假了,不然等等也行的,昨天听人说才知道,你这是重感冒了啊?”

  夏镜因为“重感冒”三个字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还好……有点发烧,已经好了。”

  旁边那位曾经转手大闸蟹的同事也凑过来问候:“这个季节早晚温差大,是不是吹风受凉了啊?”

  “可能吧。”

  “现在的年轻人看着身体都蛮好的,其实一个比一个虚,感冒头疼就能打趴下,没一周都缓不过来,平时多锻炼多出门走走,身体才能好。”

  夏镜凭空受了栽赃,眨了眨眼,只能默认:“是……是啊。”

  但他脸上那点神情还是被对方看在眼里,顿时笑了:“不服气呀,你看我,再看老许,都比你年纪大吧,我们都还穿衬衫呢,你这都换上高领毛衣啦!”

  这话一出,夏镜脸上就略略显出红晕来,好不容易想出一个“感冒刚好怕再受凉”的借口,敷衍过去。

  等关心问候的同事散去,他才独自坐在工位上扯了扯领子——其实是件非常轻薄的细绒毛衣,不算厚,但实话实说,白天穿确实有点热。

  这也是没办法——早上起床洗脸时,他才发现右边肩颈处落了吻痕。

  这几日过得着实有些混乱,连什么时候落下的也无迹可寻,当务之急是翻出一件能遮挡的衣服,可惜没有衬衫T恤能实现这个效果,最终只好从尚未收拾完毕的行李箱中找出自己最薄的一件毛衣,赶去上班。

  彼时的夏镜当然没有想到,这会成为自己体虚的“铁证”。

  于是这天成为了他进公司以来最早下班的一天,甚至比规定的时间提前了一小时。

  幸好包括老板在内的大家都很理解,大病初愈,应该多休息。

  陈钧的项目,夏镜又了解了一些情况,的确是个好项目,于是他按照之前的计划牵线搭桥,向老板做了简单介绍,后面的事情也顺理成章留给老板定夺。

  半个月后,双方敲定合作意向,开始洽谈细则。

  选择负责团队的时候,夏镜单独找了老板,希望不要交给自己的团队。对方很惊讶,笑称:“我还以为这个项目你势在必得,怎么反倒不想接,要为他人做嫁衣啊?”

  但夏镜自有一番理由,他的团队从上到下都是新组建的,磨合仅仅几个月,这种项目还是更适合经验丰富的团队,再一个,他刚加入公司,私心来说,还是想多熟悉公司内部的业务。

  这个出于私心的理由无疑是在表忠心,外包再挣钱也是一锤子买卖,公司业务才是顶头上司的真正业绩。

  于是夏镜顺利脱身,连双方的沟通会也不再参加。

  陈钧专程致电了解情况,夏镜对他说的又是另一个更为诚恳的理由——恋爱初定,不适合长期远行。

  至于话里未挑明的另一层意思,陈钧大概也意会了,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才说:“这我当然理解,只是……这件事我原本寄望于你能接手,其实另有私心,如果新加坡业务发展顺利,我能升任副总,到时打算组建海外市场与用研平台,邀请你来负责。”

  夏镜正要答话,陈钧已经替他搭好梯子,“不过那也要长留海外,想必你还是不肯,”说完又笑叹几声,“我有点不甘心,也替你不甘心,只能等前一个愿望成真后再来勉力一试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夏镜只好应承下来。

  对于自己放弃了什么,他其实心知肚明。

  宁要爱与自由,不要金钱与事业,通常是未经世事的人才能轻易说出口,但凡经历过浮沉冷暖,吃过苦头受过教训,就知道这种事情不是影视或小说里的浪漫宣言,而是需要真正舍弃一些不可复得的东西,更令人警惕恐惧的,则是对后悔这种情绪的想象。

  但话又说回来,正是背着红尘世俗的枷锁走过一遭的人,才更有资格与能力谈论爱与自由,毕竟除了空气与水之外,大多数真正珍贵的东西都有其门槛。

  这件事夏镜没有专门对杜长闻说过。

  一个月后,杜长闻随口问起来时,他也只是回答:“交给另一个团队负责了。”

  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冬天。

  这是个周六的早晨,夏镜宁愿在家居服外穿一件大衣也要坚持到露台上吃早餐,回答完这句话,他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美滋滋地看着远方辽阔的海面,感叹道:“我可不想跑去新加坡,还是家里好啊。”

  见了他这幅惫懒模样,杜长闻将两人份的烤吐司和溏心煎蛋放到桌上,也紧了紧外套,坐下看海。

  话题就这么揭过去了。

  自从搬来与杜长闻同住,夏镜觉得时间像是慢下来,一分一秒都走得分明,可以像童话里的糖果那样积攒如山丘,垒砌如城堡,然而有时候,时间又像是走得更急了,于闲谈亲吻间倏忽而过,如大海在眼前滔滔流逝,抓不牢也留不住,只余下满眼碎金流光。

  “想什么?”杜长闻将餐盘往他面轻轻推了推:“再不吃要凉了。”

  夏镜回过神,伸个懒腰,拿起装蜂蜜的瓶子舀了满满一勺,将吐司涂匀,这才吃进嘴里:“明天早上吃葱油拌面吧?”

  “这顿还没吃完,就想下顿?”杜长闻见他蜂蜜涂得太多,几乎要不停换着姿势以防滴下来,有点嫌弃地评价:“不觉得太甜吗?”

  “甜的好吃啊。”夏镜说:“上回吃了那家苏州面馆,就老想吃面。”

  “你知道葱油拌面不是苏式面吧?”

  “没关系,”夏镜回答,又提出要求:“要加猪油,去蒜瓣。”

  杜长闻空有一身厨艺又不爱做饭,一直让夏镜觉得遗憾,唯独早餐是个例外。杜长闻对早餐比较讲究,可以不吃或少吃,但不能难吃,所以家里的早餐向来是他经手。听完这句,他像是想到什么,先是一笑,才问:“熬葱油费时,这么说,你是不准备去看那个展览了?”

  那个展览,是贾依然负责的一项公益展览,成本原因,只展出上午半天,之前夏镜曾答应过她到场支持。

  但这会儿夏镜听完杜长闻的问题,脸上顿时浮起一层略带羞涩的笑意,细看还有一丁点儿尴尬:“还是下次再去吧。”

  杜长闻勾了勾嘴角:“行。”

  第二天上午,夏镜的确没去看师姐的展览。

  究其缘故,当然和葱油拌面是没有半分关系的。

  这要从前几天的一个夜晚说起。那日他和杜长闻在酒吧喝了酒,步行回家。酒吧就是那次接机路上去的那家,说近不近,不像校外那两家容易遇见熟人,说远也不远,是很适合散步的距离。天已经黑了,空中星星稀薄,月光也淡,他们在夜色下牵着手慢慢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今天说去酒吧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指祁羽的店。”夏镜说。

  “我平时很少去,容易碰见学生。”

  “哦——”夏镜把这一个字说得抑扬顿挫皆有:“杜老师什么时候怕见学生了?”

  “我什么时候说怕了,怕也是怕麻烦。”

  “能有什么麻烦?”夏镜明知故问。

  杜长闻很淡定地告诉他:“这个说不准,分人,有的讲礼貌有分寸,有的就肆无忌惮,甚至赖在家里吃吃喝喝,还要点菜。”

  夏镜觉得杜长闻是有点醉了,才会说这种话,于是他笑了笑说:“不仅点菜,还要喝酒,这家酒吧真是不错,过几天再去一次吧。”

  “还没喝够?”杜长闻偏过头去看他,顺手给他理了理大衣的领子,理完顺便凑过去交换了一个吻,又说:“嗯,酒的味道是不错。”

  两人笑着正要往前走,一抬眼就双双一愣,看见了前方僵立的贾依然,和杨斌。

  贾依然只是略有尴尬,杨斌就真的是震惊了。

  至于夏镜和杜长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的是无奈,而不是惊慌。

  于是夏镜回过头,先对杨斌打了个招呼,“哎,师兄,”然后又给贾依然递了个眼神,“你们怎么在这儿?”

  朋友偶遇,这是中规中矩的客套话。贾依然立刻答道:“我来找杨斌拿一些资料,准备用在展览上,正好在附近吃了个饭。”

  夏镜有心解围,也没想逼着杨斌立刻接受,于是打算含糊几句,就可以告别了,至于杨斌,反正什么都看见了,也没必要多解释,还是给他一些时间自己消化比较好。贾依然显然也是这个打算,十分配合地说了几句闲话,就要拉着杨斌告别。

  结果杨斌这时反应过来了。

  他手指一抬指向面前两人,眼睛却是瞪圆了看向贾依然,说了句“你……”又扭头去看杜长闻和夏镜,到底没敢过分,手指虚虚一指又放下,语气还是愕然的,“你们这是……”

  夏镜对他笑了笑,稍微有点心虚,但还是点点头,认可了杨斌的想法:“我们在一起。”

  这句话提醒了杨斌,让他想起过去某些信息,“你上次跟我说的时候……没想到……”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他话音一定,焉地反应过来,“你当时说离开北京是为了……不会是?”

  夏镜摸了摸鼻子:“嗯。”

  杨斌再次瞪圆了眼睛,语气也沉了下去:“你这可瞒得够久的!”

  杜长闻见杨斌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一直没插话,听到这里瞥了夏镜一眼,在发现后者脸上微微的扭捏神情后笑了笑,对杨斌说:“他是怕对我有影响,不是故意瞒你。”

  杜长闻现在和杨斌既是师生也是同僚,他一开口,杨斌自然也没法再说什么,但脸色到底是不大好看了。之前夏镜隐瞒性向,已经让他心里存了点别扭,如今又发现这一遭,顿时觉得白白把人当朋友,简直生出“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感触来。

  贾依然用手肘碰了碰他,试图解围:“哎呀这本来就是人家的私事,也不是故意瞒你的,别大惊小怪,啊?”

  哪知杨斌听了这话眼光一闪,脸色彻底变了:“你早就知道?”

  即使贾依然也哑口了几秒,才勉强笑道:“我也是偶然发现的,之前他也瞒着我呢!”

  杨斌扯一扯嘴角:“是么。”虽然没再说什么,但看神情,并不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那晚过后,夏镜问贾依然师兄还在生气没有?贾依然回答“没事,让他自己琢磨通了就好”,夏镜就知道杨斌还在闹别扭。这次展览杨斌必定会去,于是他决定暂时避开,别去刺激师兄了。

  不过当日晚上,他就接到杨斌电话,问:“今天展览不是说好都去的吗,你怎么没去?”

  夏镜笑答:“不好意思啊师兄,我们起晚了。”

  这话说完,对面停顿两秒,爆了句粗,又道:“你师姐说年前聚一聚,你……你们什么时候有空,我们提前定个日子?”

  夏镜捏着手机无声地大笑良久,才有力气回答:“随时都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