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一周,夏镜专程请了几天假,陪陈钧游览本地风光。

  虽说不去景点添人头,他们还是寻了些风光绝佳又并不拥挤的去处,或是走街串巷,寻些本地人推荐的美食店一探究竟。陈钧最初还让夏镜看出几分刻意振奋,后来就真的闲淡下来,肯花半天功夫和夏镜探讨某家小吃店的秘方,并且声称“做闲人其实一点也不闲,有趣的事情原来真的无穷无尽。”

  夏镜笑他:“一个月前,你能料到自己说出现在这番话吗?”

  陈钧与他并肩走在街头,始终保持一拳距离,听罢也是笑:“别说一个月前了,即使一周前,我还觉得大厦将倾,看什么都没意思。事业成败本来没什么,只是顺遂久了,忘了人情知纸,这回……”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打探消息的,看我笑话的,随口安慰的,都不少,肯陪我出游几日闲逛散心的朋友,只有你一个。”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夏镜无言可以安慰,只好说:“等你再风风光光杀回去,他们也就无话可说。”

  陈钧还是面带笑容,但摇摇头,不接这个话。

  小城风光,到了第三日,该看的都已看过,余下一些营销吹捧出的景点不看也罢,夏镜提议在山中植物园避暑,陈钧却说:“带我去看看你的母校吧。”

  夏镜并无不可,下意识问道:“你不是已经去过俪大了,还想看?”

  陈钧反问:“不是城大么?”

  夏镜一愣,继而笑起来:“抱歉,当初我……在俪大待的时间还要久些,刚才一说,我稀里糊涂,想成俪大了……”

  “没事。”陈钧当即改了主意:“上次来俪大只管工作了,也没好好逛逛,走吧,顺便跟我讲讲,你怎么会在俪大待得更久?”

  “那好,先打车吧,故事说来话长,等会儿再讲也不迟。”

  两人打车到俪大门口,下了车,双双傻眼,这才意识到这可是大学校园,放眼望去,人海漫漫吵吵嚷嚷,比景点更胜一筹。

  夏镜一指前方,笑道:“你确定要去和他们挤?”

  陈钧却是大笑,兴致勃勃地一扯夏镜手臂:“走吧走吧,陪我冒充一回青春学子。”

  夏镜让他拉了一把,正要随他走向入校通道,身边有人擦身而过。

  余光瞥见了,夏镜一回头,恰好和杜长闻的视线对上。

  但杜长闻与他一样,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几名教授,显然是急着外出。其中一人见杜长闻顿住脚步,赶忙侧头提醒:“车在那边。”

  杜长闻点头,只跟来不及反应的夏镜说了句“我这几天出差”,就急急离去。

  “认识的人?”陈钧在旁询问。

  夏镜转头看向他,后者只是随口提问,看来是不记得杜长闻了。

  “嗯。”夏镜率先迈步往前:“走吧,排队去。”

  入校的队伍不算短,但夏镜嵌在其中,一步一动,直到成功进入校门也没想明白——刚才,杜长闻看见陈钧没有?又或者,他和陈钧一样,根本没认出对方?

  仔细回想,刚才那短短几十秒内,杜长闻似乎一个眼神也没给陈钧。

  应该……是根本没注意到吧?

  念头转到这里,夏镜也就不去想它。他和陈钧这几天早晚相见,陈钧没有一言一行越过朋友这条线,应当不至于引起什么误会。这倒是陈钧的长处,世故却不小人,圆滑却有姿态,不会让人看轻。

  陪陈钧绕着俪大转过大半圈,又到中心湖区伫立良久,陈钧说:“都快入秋了天气还这么热,我们找个凉快的地方坐坐?”

  夏镜笑他:“所以说啊,大学校园有什么好看,非要来凑热闹。”又带他沿着来时的路找到一处小山丘,其上树木掩映,背阴处有石凳供人休憩。

  两人坐下乘凉,顿时都惬意地松了口气。

  陈钧这才回答夏镜刚才的话:“论风景不算非看不可,但这里蓝天绿树,又全是年轻朝气的面孔,看多了也觉得眼明心亮,多出一些活力。何况,我还是对你之前说的话很好奇……为什么在俪大待了很久?”

  夏镜想了想才说:“真要讲,可要说到太阳下山去了。”

  陈钧伸了个懒腰:“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夏镜失笑,索性从头说起,将那些尘封往事和盘托出,从为何阴差阳错来了杜长闻实验室,到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连同对杜长闻的感情也没有遮掩。这一讲果然讲到口干舌燥,日头西斜。

  陈钧一直默默听着,神情几度变换,直到夏镜讲完,才说:“你当初说要追人,就是指他?”

  夏镜笑着点头:“是。”

  “追到了吗?”

  “还没有。”夏镜回答。语气不见失落。

  陈钧偏过头看他,神情微凝:“那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和我试一试?”

  夏镜愣了半晌,没想到陈钧还会对自己有这份心思。但陈钧问得磊落,他也需答得坦诚,只能摇头道:“抱歉。”

  听见这个回答,陈钧似乎也不算意外,垂下眼笑了笑:“我也猜到这个答案了。”

  刚才夏镜讲述那些过往时,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都足以作为线索让他料想到答案。

  “你别介意,我不是纠缠不休的人,只是这几年……我总要亲口问一问才甘心。”

  夏镜点头,在远远传来的人声风声里说:“我知道的。”

  陈钧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永远体面,哪怕刚聊过这样尴尬的话题,还是很快调整姿态,拿出轻快的语调:“从你讲的那些过往看,这应该是个固执多疑的人,要说体贴周到,想必也不如我,你喜欢他什么呢?哎,先说在前啊,我纯属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这话问得不客气,但显然是以朋友身份。

  夏镜松了口气,故意笑道:“你这人怎么自卖自夸,虽然夸得没错,但是……世上总有更体贴的人,或者更好看、更聪明、更风趣的人……可这种事不能这么衡量,别人再好,都不是他。”

  陈钧佯装受不了,摇头移开目光,轻笑道:“啧,牙酸。”

  夏镜笑出声来:“你不是要冒充青春学子吗,我们就是这样的。”

  这日余下时间,陈钧再没有提及这个话题,仿佛从未示爱,甚至连试探都没有过,继续扮演他的闲散游客,不时感叹几句“闲云野鹤”“自由自在”的话,看上去对这几日的旅行十分满意,乐而忘归。

  傍晚,两人在校内食堂和诸位青春学子一顿厮杀,饱餐后才心满意足走出校门。

  陈钧对夏镜感叹:“现在的学生真幸福,这食堂菜品丰富,手艺嘛,依我看也不比餐厅差,难怪这么多游客要来分一杯羹。”

  “是还不错,但我念书时并不觉得珍惜,今天当一回游客,才忽然发现味道很好。”

  陈钧点头认同:“是这样的。争抢来的最好吃。”

  夏镜听了这话,但笑不语,心知陈钧对自由的追求并未消泯雄心壮志,商场争夺,自有一番不能割舍的乐趣,陈钧向来是乐在其中的。

  恰好这时,陈钧接到陌生来电。

  随夏镜并肩走出校门,他且走且说,最后拉着夏镜走入附近一家商场,在清静无人处伫立良久,也与电话那头谈笑良久。最后挂了电话,走向不远处静候的夏镜,脸上就挂出笑容了:“是乐咖那位丁总。”

  作为老对手,有名有姓那几位,双方都耳熟。夏镜想了想,这位丁总似乎是分管人事的副总,与陈钧联系,意图并不难猜。

  陈钧将刚才的交谈逐一告知,对方果然是带着高管职位而来,并没有以陈钧现在的情形克扣打压,诚意十足。

  夏镜暗暗惊愕,曾经势不两立的对手,摇身一变,成了可歌可赞的伯乐,笑脸相迎陈钧这匹千里马。连夏镜都不得不称一句大度,何况陈钧本人。

  陈钧沉吟半晌,也是感叹:“真没想到会是他。”

  话虽含蓄,看得出已经动心。

  果然,陈钧没有思考多久就提出要赶回北京,与那位丁总促膝详谈。

  前几日的闲情雅致无需宣告就已战败。夏镜也替他高兴,知道他这人热衷拼搏,对事业的追求一如古代将军征战沙场,是当做毕生追求的,真要做闲云野鹤,白白浪费一身才华本事。

  于是他并不挽留,将振奋精神的陈钧送往机场,友好拥抱告别。

  不留陈钧,当然还有一层原因。

  夏镜回到公寓,冲澡、喝茶、呆坐……终于还是没忍住,捧着手机拨打杜长闻的号码。

  电话许久没人接听,但在挂断前一秒,杜长闻的声音堪堪传来:“夏镜?”

  “嗯,你去哪里出差?”

  “上海。”

  “现在在酒店了?”

  “刚到,在洗澡,没听见你的电话。”

  “哦。”

  两人同时安静几秒,杜长闻忽然问:“我以为你今天应该在工作。”

  夏镜无声地笑起来,走到沙发上躺下,回答却很正经:“没有,今天请假。”

  杜长闻“嗯”了一声,夏镜就问:“不问我为什么请假吗?”

  “为什么?”

  “旧同事职场失意,出来旅游散心,我受人家不少照顾提携,所以自告奋勇,做几天陪客。”他解释得有因有果,非常详细,杜长闻也没别的话说,但夏镜话音一顿,又更加详细地讲下去:“哪知道中途,聊到我当初换工作的缘由,我说是为了追求某人才来的,可惜还没有追到,他就劝我及时放弃,改换人选,和他试一试。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杜长闻的语气很冷静,还带一点笑意:“不怎么样。但这是你的自由。”

  夏镜就真的笑出声来,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你就不能假装吃醋,让我开心一下?”

  杜长闻顿了顿,说:“少看一点电视剧。”

  “那是因为一个人待着太过无聊,你又不在。”夏镜毫无心理负担地推卸责任:“出差到什么时候?”

  “周一。”杜长闻说完,又补充一句:“不,周日晚上吧。”

  因为这句话,夏镜周日晚上去了趟机场。

  夏镜有驾照,没有车,于是为了接机还去了趟杜长闻的家,拿备用钥匙取了车钥匙,开杜长闻的车去机场。这个方案之所以能顺利进行下去,有赖于杜长闻告诉他备用钥匙在哪里,车又停在哪里。当夏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时,杜长闻已经打开车门,带着一身初秋的晚风坐上副驾驶的位置,转头对他说:“绕这么大个圈子来接,不嫌费事吗?”

  于是他也毫无诚意地朝杜长闻一笑:“是挺费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