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夏镜一下飞机,就感到阳光瞬间笼罩了全身,干脆脱掉外套搭在臂弯上,露出灰绿色的短袖T恤。海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汹涌着吹过他的手臂,肌肤上一阵温热一阵凉爽,无论精神还是回忆,就都齐齐苏醒了。

  他没想过会再踏入这座城市,但真到了这一刻,心里又生出“阔别已久”四个字。

  同行的都是同事和领导,一群人也都像他那样脱了外套,露出振奋精神的模样,一面往机场大厅走,一面闲话。有人叫嚷着这也太热了,工作办完一定要去海边游泳,另一人打趣说你那泳池里练出来的本事,下海行不行啊,别到时候就剩一条泳裤给我们带回北京啊。

  带头的是一级部门的负责人陈钧,任他们瞎聊,转头问夏镜:“准备回母校看看吗?”

  夏镜因为“母校”两个字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陈钧指的是城大,“有时间就回去看看,”夏镜说,“陈哥,等会儿我不跟你们一起走了,和老同学吃个饭再去宾馆。”

  “老同学?男的女的?”

  陈钧笑着问完,不等夏镜回答就点了头:“行,去吧!你的人我帮你带走。”

  夏镜朝他笑笑,停下来和几个下属打完招呼,独自转了方向,朝大厅一侧走去。

  接机的人不少,但夏镜一眼就认出贾依然。

  她依旧是红唇丽妆,一头黑发却剪短了,最长的地方也不过微微卷起搭在耳边,显得五官愈加明艳,配上T恤和牛仔裤,是模糊了性别的飒爽利落,整个人像一株夏日里的植物,显出蓬勃生机。

  直到贾依然笑盈盈地跑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力的拥抱,夏镜才由衷地发出感叹:“哇,师姐,变化不小啊。”

  贾依然抓着他的手腕,后退一步打量几眼,点评道:“你也变样了呀,嗯,越来越帅了,可是脸怎么瘦了?我就说北京的水土不养人吧!”

  夏镜由她拉扯,并不反抗:“北京也还好,只是年纪大了,胶原蛋白流失。”

  贾依然大笑起来,引得身后有人悠悠地插话:“这位师姐,不要人来疯了,有什么话去车里说吧。”

  夏镜这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一个杨斌:“师兄也来了啊。”

  杨斌以前很瘦,如今稍微涨了点肉,看着就更显和气了,开口还是记忆里那样轻快的语调:“接你当然得来啊,好不容易讨了个司机的差事。”

  一行人说笑着往外走。贾依然是提前订了餐厅要给他接风的,杨斌负责开车,贾依然就拉着夏镜在后排聊天,一路话就没停过。夏镜久未经历这样欢快的气氛,一时也受了感染,旅途的疲惫暂且退散,心里升起久违的愉快。

  后来车驶上海滨路,视野一下开阔起来。

  沙滩和海面渐渐从道路一侧露出面目,碧蓝天幕下,一派干净明亮的色彩,是熟悉又陌生的旧日风景。

  夏镜偏着头看向车窗外,烈日让不远处的沙滩绿叶都摇晃出跳跃的亮光,刺得人眼底发烫。其实此刻他只要转头,就能从另一侧看见俪大的建筑,但他的视线凝固在海面,随着海浪起伏不定,就是不肯往俪大的方向挪一挪。

  夏镜这幅模样,开车的杨斌没有察觉,贾依然却瞥了一眼。

  不知从他脸上看到了怎样的神情,贾依然也沉默下来,随他看向窗外。安静片刻后,响起来的话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很久没回来了吧?”贾依然问:“你比我早毕业一年,那就是正好四年,中途没回来过?

  夏镜像是忽然走了神,下意识“嗯”了一声,几秒后又说:“回来过。”

  “嗯?”贾依然有点惊讶:“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夏镜回过头笑了笑,还没答话,杨斌在前面先嗤笑一声:“贾师姐,过分了啊,人家怎么还要给你汇报行程呐?”

  贾依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冷哼一声,果然没再问。倒是夏镜主动说道:“临时有事,当天往返的,就没跟你们说。”再往后的话却是对着杨斌说的,半玩笑半解释,“汇报是应该的,要不是师姐帮忙,当初我刚到北京,就要流落郊区了。”

  “还有这事儿呢?”杨斌问。

  “是啊,刚到北京的时候,住公司提供的宿舍,在郊区,每天上班通勤就是一场长征,不,两场。就这样还有很多人挤破头抢,应届生最多住满三个月,就要腾给新一批到岗的实习生。我那时候刚工作,哪有钱在公司附近租房,正巧师姐找上我,介绍我接了个外包的活儿,赚了笔外快,算是救了急。”

  原本毕业后,他和实验室的人是断了联系的,自那以后,他和贾依然才时常联络起来,维系到现在。这次回来的消息也是贾依然最先得知,才通知杨斌的。

  这么聊了几句,夏镜总算没再盯着窗外看,很快,那些风景被落在车尾,渐渐消失,再次回到封藏的记忆里,谈话的氛围倒是渐渐回来了。

  “可以啊贾师姐。”杨斌打着方向盘拐上另一条道:“以后改名姓宋!”

  夏镜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宋江嘛,及时雨!”

  夏镜无声地笑起来,贾依然再次翻个白眼,懒得理他。

  餐厅在海边,抵达的时候已近黄昏,天还亮着,三个人说了半天话,早都饿了,为了节约时间就让贾依然做主负责点菜。贾依然也不推辞,接过菜单和笔。杨斌将倒好的茶推给夏镜,趁着空隙问:“听说你是来宣讲?怎么北京那么多高校还不够吗?”

  夏镜双手接过茶,解释道:“宣传嘛,不嫌多,而且我们公司早就在这边有站点,这两年如果发展起来,就是分公司了。”

  贾依然在菜单上刷刷写字,还不忘插话:“哦对,我记得你之前提过一次,当初这个工作就是本地站点招的吧,后来才改成去北京的?”

  面对旧人,提及旧事,那些暗藏的记忆就像海浪卷起的白色泡沫,一层又一层涌上心底,无穷无尽似的。夏镜不敢细想,点头说:“是。”

  “那好好的怎么跑北京去了?”杨斌大摇其头:“哎,这次回哪儿宣讲啊,俪大还是城大?”

  夏镜跳过前一个问题,回答:“俪大,不过城大那边应该也有宣传,到时候估计也会有城大的学生来听。”

  “明天?”

  “嗯,明天上午。”

  杨斌轻轻一拍桌子,提议道:“那要不要去见见杜老师啊,我替你约时间!”

  他留校做了博后,当初实验室的一批人里,就数他和杜长闻联系最紧密。

  夏镜垂眸,手指在杯口边缘滑过,借着这点小动作,再抬眼时,已经看不出异样:“工作上的安排还不确定,只能再说了。”

  杨斌许久不见他,倒是不见外,还跟当年一样说笑:“有空就见见呗,当初我们那一批人,杜老师最喜欢的就是你。”

  夏镜虽然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还是愣了下没能答话。

  贾依然从菜单里抬头瞥了夏镜一眼,笑着接道:“那可不!最不喜欢的就是杨斌。”然后把写好的菜单给杨斌:“呐,你们看看还有添的没有?”

  “我也还行吧!”杨斌佯装不服气地反驳了一句,拿着菜单去找服务员:“先别添啦,你点什么我们吃什么,快点上菜要紧。”

  很快菜上齐了,几个人埋头大嚼,暂且填饱肚子,才又杯酒交错地聊起来。

  聊到这几年的工作发展,杨斌对夏镜说:“我们两个都算专业对口,只有你贾师姐不走寻常路,辛辛苦苦读了博士,跑去NGO做策展,三天两头出差加班,她还兴头得很,我说一句‘女生不要做那么辛苦的工作’,还要被她骂。”

  当初那些笑闹场景浮上心头,让杨斌口中的画面也变得似曾相识起来,夏镜哈哈大笑,笑完不忘表态:“我看师姐做这一行做得挺开心,这就比什么都强。真要关心师姐,你就多帮忙好了。”

  杨斌“嘁”了一声,半是吐苦水,半是委屈:“看出来了,你们一伙的。我课题都要做升天了,也没耽误给她帮忙啊,她那些学术资料,还不是我帮忙找的!”

  夏镜笑得差点伏在桌上。当初杨斌总是招惹贾依然,收获白眼无数仍能愈挫愈勇,夏镜一直没能发现背后玄妙,如今三言两语,却让他看出端倪来了。

  当年看不懂的人情幽微,原来早在这些年的打磨里渐渐学懂了。

  其实在无眠的夜里他也曾设想过,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横冲直撞,懂得洞幽察微,多些曲折手段,事情会不会不一样。但是人生哪有假如,只有日增月益的不甘和后悔,无论怎样设想都只是饮鸩止渴而已。

  所以现在他已经不敢再想。

  这一餐吃得有点晚,但异常丰盛,几个人说说笑笑,话题跳来跳去,没个尽头。

  后来天色黑下去,周围环绕的串灯统统亮起来,印在杯沿,和着酒水的光泽,让人恍恍惚惚就有了醉意。远处的海面看不清了,风声浪声还温柔地吟唱不歇。气氛这样好,夏镜越发像一个酗酒的病人,每当贾依然谈及旧日时光,或者杨斌提到杜长闻的近况,他就一面放任自己沉溺其中,一面克制着不肯多说一个字。

  次数多了,难免显出走神的样子。

  贾依然和杨斌察觉到,以为他是旅途疲惫,彼此对视一眼,贾依然笑道:“明天你要上台宣讲吧?今天太晚了,先放你一马,等你忙完我们再聚?”

  夏镜的状态好像微醺似醉了,逻辑还很清醒,想了想答道:“改日可能不行了,明天宣讲完就要回北京。”

  杨斌讶然:“这么赶?”

  “嗯,这次出差是临时定的,项目的事儿还堆在那里等着人做,排期又紧,不敢耽误。”

  杨斌就点头,感叹道:“你们这行是挺累,不过你现在可以了啊,大小是个管理层,称得上年轻有为了。”

  其实在这一瞬间,夏镜心底冒出来的词是“一无所有”,但这话太扫兴也太矫情,他最终只是摇摇头,没说什么。

  贾依然在旁又道:“那回去的时候,我们送你?”

  “师姐你别麻烦了,我得跟领导同事一起走。”夏镜顿了顿,想说“下次回来再聚”,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下次你来北京,我再请你吃饭。”

  杨斌和夏镜都喝了酒,吃完饭就换成贾依然开车,先送了杨斌到附近,再送夏镜去宾馆。

  夏镜歪着头靠在座椅上,后来察觉到自己一身酒气,就降下半截车窗,海风涌入车里,他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贾依然提醒他“喝了酒还吹风,小心头疼啊”,他也只是做出乖巧姿态笑了笑,说“没事”,还是任窗户开着。

  等红绿灯的时候,夏镜忽然问:“说起来,这车是谁的啊?”

  “我的啊。”贾依然回答:“不过杨斌来来回回用车的时候多,倒是他开得勤快一些。”

  夏镜听完,就小声又长长地回答:“哦——”

  贾依然瞥他一眼:“哦什么,没影的事儿不要乱猜。”

  夏镜这一晚旁观两人的态度,现在心里也有数了,窝在座椅里笑出声来:“看来师兄还需要努力。”

  “哎哟,”贾依然丝毫不怕他调侃:“你自己先努力吧,北漂这么几年,还单着呢?”

  不习惯这种话题的反而是夏镜,摸了摸鼻子,心虚地回答:“是啊。”

  “哎我们这儿很多帅哥的,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下。”

  “不要了吧师姐,你知道人家是不是直男?”

  贾依然觉得这根本不是事儿:“嗐,我不会问吗?”

  夏镜顿时笑出声来,连连拒绝:“不了不了。”

  红灯转绿,车子缓缓向前,一阵风和缓地拂过夏镜脸庞,他听见贾依然有些迟疑地问:“那你这次回来,打算去见一见杜老师吗?”

  夏镜先是一愣,然后扭头看向贾依然:“我总觉得你是知道的,原来不是错觉。”

  贾依然沉默片刻,说:“我也是猜的。”

  “哦,是在学校的时候,还是后来?”

  “是你毕业之后了。他后来多了个随身带表的习惯,你知道么,不是怀表,就是一般的腕表,但他不戴在手上,就随身放包里、口袋里,被我看见几回。当时觉得眼熟,但我记得他以前从来不戴表的。”

  “嗯,说是嫌累赘。”

  “对。”贾依然说:“后来忽然想起来,整个实验室就你会戴,应该是见你戴过的。其实我之前就有些……不能算怀疑,但有些细节你们自己可能不觉得,我作为旁观者,带着结论回去找证据,就清晰多了。还有你快毕业前那天,我在哲学楼碰见你之后,上楼看见他,当时他那个脸色……”

  贾依然没说出后半句,夏镜也没问。他只是笑,像听别人的八卦:“这样啊。”

  “不过你放心,我没跟别人说过。”

  夏镜没说话,汽车转过一道弯了,他才回答道:“没有关系,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贾依然扭头看他几回,没说什么。

  夏镜又问:“看我做什么?”

  贾依然带着点感慨,轻声说:“本来觉得你变化挺大,但是现在又觉得,你还跟以前一样,不大会掩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