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镜有很多种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来实验室,但是没有一种能解释他为什么在杜长闻的椅子上睡了一觉。尤其上次分开前,声称“无法面对”和“难过难堪”的人,也是他。

  局促地从椅子上下来,他张了张嘴,给出一个不像样的答案:“我……来自习。”

  说完也不敢看杜长闻,目光闪躲地飘向旁边。

  有意无意的,杜长闻又一次放过了他,改问:“没去实习?”

  两害相较取其轻,夏镜认为还是后一个问题好答些。

  他先是说“实习我辞掉了”,继而给出很客观的理由:“总是做些零碎打杂的活,学不到什么东西,也没什么实际的意义。”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忘记当初吴果这样抱怨时,他是如何反驳的了。

  说话的间隙,杜长闻已经放下伞,抽了纸巾擦干脸上和衣服上沾的水。示意夏镜坐在小沙发上:“你还是学生,如果这么短时间就在工作中找到成就感,你的同事领导又该做什么?”

  夏镜原本就是找的借口,被杜长闻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

  倒是杜长闻在另一侧坐下后,打量他几眼,问:“到底怎么回事?”

  这话问得并不严厉,但十分肯定。夏镜心知瞒不过,也就放弃了糊弄过去的想法,将吴果那番遭遇和郑姐后来的话讲了一遍,末了声称自己看不过去,得罪了领导,也就不好待下去,索性辞职。

  杜长闻没有打断他,等他讲述完毕才简短地做出评价:“胡闹。”

  语气倒是不重。

  夏镜看他一眼,心里想的是“你为什么关心”,说出口的却是:“我向来胡闹,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下,杜长闻也看出他在赌气了。

  窗外还在下雨,日光和雨声经过一层窗户,都变得淡了。

  杜长闻看着夏镜,他的面貌在这样的光影下显得清秀端正,因为抿着嘴生气的缘故,又或许因为本身的性情,看上去不像大多数学生那样活力张扬,也没那么孩子气。但无论如何,他始终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而有些事情是只能在命运中领悟,无法用言语教会的。

  “随你。”

  杜长闻干脆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夏镜反而迅速地看了杜长闻一眼,又不自在地动了动坐姿,问:“你来做什么?”

  “我记得窗户没关,过来看看。”

  夏镜就说:“哦,我关了。”

  杜长闻没管窗户,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总不能待在这里。”

  “回宿舍。”夏镜说,然后望了眼窗外,似乎想看看天气:“雨好像小了一点,我可以回去了。”

  “嗯,”杜长闻跟着夏镜的视线看了眼,在不清晰的雨声中说,“前几年有过一次台风,听说有个新闻部的学生外出拍照,被掉下来的树枝砸骨折。”他冷淡地问夏镜,“你确定要走回宿舍?”

  海滨路街边栽种着高大的棕榈树,即使在没有台风的天气,也有不幸的路人被掉下来的枝叶砸伤过。

  但是夏镜说:“不然还能怎么办。”

  “你可以先去我家,等雨停了再走。”

  “算了吧,”夏镜刚压下去的腔调又冒出来,“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对我避之不及。”

  不过杜长闻像是没了耐心,站起来说:“那是三流小说情节。”然后没等夏镜再说什么,率先往外走:“好了,走吧,我猜你早餐都没吃。”

  夏镜抿了抿嘴,最终还是跟着走出去。

  室外风雨的确比昨夜小了些,除了更浓的雾气和街边随处可见的断枝落叶之外,和寻常的雨天似乎没什么不同。杜长闻的家就在俪大校内,这时根本没有人外出,平日人头攒动的校园变得空荡荡的,立刻有点萧索。

  但是夏镜心里有点小小的雀跃。

  自从刚才,他的并不诚心的拒绝被杜长闻无视,他就有点飘飘然了。

  夏镜刻意落后两步,两人蹚着水一前一后走,鞋和衣服又沾上雨水,杜长闻回头看了几次夏镜,表情算不上好。夏镜想到他那并不严重的洁癖,猜想杜长闻现在大概很难受,这才加快脚步,和他并肩。

  杜长闻的家是最早的一批教师楼,但位置极佳,处于学校外围地势最高的地方,依山而建,正对校外的沙滩与大海。

  夏镜踏进门,还在玄关,就下意识看了眼,果然发现露台外是一片无遮挡的天幕,这意味着下方就应该是沙滩和大海。

  “原来你家还是海景房。”

  杜长闻一边换鞋,一边似笑非笑地告诉他:“别着急参观,洗个手,我给你做点吃的。”

  夏镜有点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和小腿上的雨水,对着地板说:“我想洗个澡。”

  杜长闻顿了顿,说:“也行。”

  先去洗的是杜长闻,夏镜站在客厅也不找地方坐,四顾观察,看见沙发桌椅都是有些年头的中古款,有些是玫瑰木,有些只是榉木,混杂着倒不显得厚重,反而格外有生活气息。当初看杜长闻在实验室里那间屋子,夏镜就发现他喜欢旧物,此时一看家里布置,只道果然如此。

  房子里到处都干净整洁,只有茶几上堆着好几叠书籍和资料,还有些零散的纸笔,烟灰缸和水杯反而退居次位,只能见缝插针地放在空隙里。

  后来杜长闻简单清洗后走出来,招手示意立在客厅不知在思索什么的夏镜:“来,我告诉你怎么调水温。”

  这之后杜长闻又拿了换洗衣物,连同浴巾放在洗浴台上,随后给夏镜关上门。

  花洒喷出温热的水流,夏镜站在下方,感觉热度流淌过每一寸皮肤,冲散一夜风雨带来的疲惫,缓缓释放出惬意放松的感受。

  他觉得自己许久没见到杜长闻了,可一夜之间,竟然身处杜长闻的家里。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甜蜜的酸楚。

  洗了个快速的澡,他穿着杜长闻找出来的一套灰色衣裤走出浴室,立刻嗅到了香气。

  厨房是开放式的,杜长闻立在灶边,正从锅里捞起雪白细润的面条,带出一阵升腾的水汽,旁边放着两只瓷碗,里面已经打好底料,空气里飘着淡淡的佐料的香味。

  夏镜五谷不分,也分不出佐料,脑子里不大在意地猜测似乎有酱油,有花椒,有油辣子和葱……面条煮得柔软,顺滑地卧进碗里,杜长闻没回头,只说了句:“简单吃点面条吧,我也不太会做别的。”

  夏镜倚在门框上,耳边是厨房一侧小窗传进来的朦胧雨声,眼前是杜长闻的背影。这个场景陌生又引人遐想,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杜长闻不管他,又煎了两个鸡蛋,煮上几页青菜,趴在面条上,随后一手端着一只碗从夏镜身边走过去:“过来。”

  将碗放在餐桌上,杜长闻又转身去橱柜里拿了两双筷子,回来放在碗上,说:“坐。”

  夏镜一步一个指令,坐下吃面。

  面条当然是很简单,再怎么好吃也有限,但到底是好吃的。夏镜吃了一口才觉出饿来,于是一口接一口送进肚子里。刚才看杜长闻煮面,他心里存了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吃辣”,但吃着吃着也忘了问。

  自从洗澡出来他就没有说话。从霁岛回来后,他没想过还能和杜长闻这样相处,这一幕情形很不真实,像一场梦,他几乎不忍心打破。

  不过等吃完面,杜长闻端着碗走向水槽,他还是后知后觉地问:“有我能帮手的吗?”

  杜长闻将碗放入水槽,旋开水龙头:“洗两个碗而已,你能帮什么?”

  夏镜沉迷于这种对话,又说:“只是觉得我什么也不做,挺不好意思的。”

  杜长闻瞥了他一眼,开始洗碗。夏镜也不走,靠在门框处安静地看。杜长闻刚才那一眼有点“你还会不好意思?”的含义,但夏镜知道他不会说出这种话,因为太亲昵了。其实对夏镜而言,现在的对话已经足够让他感到满足。

  夏镜忽然觉得,或许杜长闻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淡定自若。

  或许身处迷障的不只是自己。有没有可能,他其实也没想好该怎么办?

  然而霁岛的回忆清清楚楚摆在那里,他已经知道杜长闻的答案,实在不该放任自己奢想下去。所幸这场台风给了他这样难得的时光,他觉得自己像是处于风眼里,于漫天风雨中感到了暂时的安宁。

  填饱肚子后,夏镜终于去露台上看了眼所谓的海景,可惜风雨交加,天色又阴沉,没看一会儿就被杜长闻皱着眉头喊回来。

  其实普通台风天,下雨并不可怕,要小心的是风——大风随时可能刮来吹断的树枝和异物,很容易受伤。杜长闻勒令他不许打开露台门,并且告诉他,如果实在无聊,可以来帮忙写下学期要用的课件。

  夏镜没想到假期还要写课件。

  “是谁说的,这只是一份工作……”

  杜长闻笑了笑:“这门课是影视心理学,可以边看电影边写课件,我认为还算愉快。”

  夏镜没说“就算真的写课件也可以”,只顺水推舟道:“好啊。”

  两个人就在客厅摆上笔记本电脑,一边看电影一边梳理课件,夏镜只需要按杜长闻的思路整理素材,但杜长闻也会在看的时候与他讨论,询问他的感受,有来有回,比起工作更像是谈天。

  到饭点的时候,杜长闻只会做滋味寻常的家常菜,夏镜吃着,也成了珍馐佳肴。

  然而到傍晚,夏镜看着电影,在沙发上睡着了。

  在他的意识里,只感觉是打了个瞌睡,很快就被台词声叫醒,挣扎着眨了眨眼,头有点沉。这时候,身边的杜长闻伸手一探他的额头,顿时露出些微无奈神情:“夏镜,你没发现自己体温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