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镜睡得不安稳,但醒来时发现阳光已经洒满地板,而杜长闻已经不在房间。

  查看手机才发现杜长闻给他留的信息,说是和其他人去看日出了,还嘱咐他出门后打电话联系。言辞属于关心学生的师长,别无其它多余含义。

  居然还有精力去看日出……夏镜不乏讽刺地想,这种自作主张的体贴果然是杜长闻的风格。

  他洗漱完走下楼,发现身处一条小巷,周围遍布榕树和建筑。榕树大概是上了年头的古木,裸露悬挂的气根密密麻麻,建筑应当也是旧日洋房,透过白墙上的绿栏杆望进去,只能看见红砖白石的墙面和外廊,但也足够想象当年的旖旎风采。

  夏镜来之前对岛上的建筑期待已久,此刻却只匆匆一瞥,实在提不起兴致游览。

  不敢走远,他走出一条巷子后终于找到小吃铺,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就原路返回酒店。估摸着大家中午前要回来退房,他打算就在酒店等着。

  他没有联系杜长闻,杜长闻也没有再发任何信息。

  在酒店床上靠着,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会儿,就听见房门“叮”的一声打开,杜长闻回来了。夏镜没有动,杜长闻走进来看见他,问:“你睡到现在?”

  见他这样淡然,夏镜在一瞬间又腾升出怒气,然而当杜长闻走近几步,夏镜看见他眼下淡淡的青色和疲惫,又有一瞬间的心酸。

  在无人知晓的夜晚里,他曾无数次告诫自己:你怎么能给他带来麻烦?

  思及至此,又有点委屈。

  “没有。”他垂下眼:“我下去吃了早餐。”

  杜长闻看着他,像是还有问题,但最终只是说:“收拾东西吧,退房了。”

  这回夏镜没有答话,他沉默地起身,收拾好东西。

  他们下楼和其他人汇合,按照约定好的行程去吃午餐,这样的情形下,两个人就谁都没法再提昨夜的事了。

  饭桌上大家兴奋地聊天,夏镜一言不发,引得白宇都拿他开玩笑,指着他说“夏镜没去看日出,结果精神最萎靡”,夏镜听罢扯了扯嘴角,杜长闻则像是没听到,低头喝了口水。

  吃完饭,一群人去海边散步。

  如果古树环绕的建筑代表着霁岛的旧日底蕴,海边就是这座小岛最浪漫恣意的地方。海浪从天边涌来,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沙滩,水面闪着无数耀眼的微光,人们像是不知道烦恼,在过膝的海浪中打闹,在炙热的阳光下牵手。

  这种热闹对夏镜而言很陌生。

  杜长闻和徐磊走在一起说话,他只能稍微落后一点,缀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既不显得刻意回避,又有一定距离。白宇不便打扰他们,去找别的老师搭话,渐渐走远了。只有夏镜像个影子似的跟着,他不大活泼外向,所以两天过去,也没人熟到来找他聊天。

  余光里,杜长闻看着精神还好,一点不像没睡好又去看了场日出的人。

  一阵海风将杜长闻的衣服吹得鼓动起来,他的头发也被吹得乱了,显出一种别样的柔和,但杜长闻比徐磊高半个头,身材匀称,背脊很直,看着不仅仅是挺拔,而且有种莫名的硬,像是永远隔着一层别人无法踏足的区域。

  全然矛盾的两种感觉让夏镜感到迷惑,分辨不出哪种是真实的,哪种又是错觉。

  这么想着,就见杜长闻十分自然地瞥了自己一眼。

  而后杜长闻又和徐磊说了几句,叫了前方的人加入聊天,几句话后,杜长闻让开位置,落后脚步来到夏镜身边。

  夏镜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只是和夏镜并肩走着,周围的浪声人声嘈杂不息,杜长闻却没有说话,和他挨得很近,沉默着往前走。夏镜怀疑一不小心,两个人的手臂就会碰上。这个想法让他觉得难过,忍不住开了口。

  “我没想……我没想让你难做。”

  且不论杜长闻是否喜欢他,就以他们目前的身份来说,在一起根本是想也无法想象的事。但凡有人探知一点内情,只会立刻给杜长闻定罪。这一点他知道,杜长闻也知道。

  杜长闻瞥了他一眼,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说:“我知道。”

  “可我……”夏镜看着地面说话:“可我现在没法面对你,至少现在不行。”

  这句话说出来,夏镜自己先感觉心里一刺,好像吓了一跳,但接下来的话却越来越不受阻碍:“我一早就知道答案,甚至都不用问,所以也不需要安慰同情,你也不用解释什么,我都明白。只是……我还是很难过,而且,很难堪。我需要一点时间。”

  杜长闻忽然停住脚步,伸手轻轻侧握住夏镜的手臂,这个动作太轻微,以至于像是只碰了一下,或者拍了一下,就离开了。

  同时,杜长闻回答的还是那三个字:“我知道。”

  夏镜看向他的眼睛,但瞬间就别开了眼。他们继续并肩往前走,夏镜努力压下心里莫名上涌的心酸,看向远处葱郁的绿树和美丽的建筑。

  日光之下,岁月也只能藏身于红墙绿杆之内,白石彩砖之上,于死物中寻求永恒,何况昨夜那点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事。夏镜眼里一片白茫茫的光线和乱纷纷的色彩,恍惚间却又想到那部电影,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片大海,阴云密布,晦暗沉闷,让人想到死亡。

  直到坐轮渡回到目的地,他们都没再交谈。

  算不上旅途的旅途结束后,暑期就真正来了。

  夏镜开始在本地一家互联网中厂实习。之前杜长闻还说实习不要影响组会,但夏镜入职得晚,在去霁岛之前实验室就已经放假,等到实习开始那天,夏镜才意识到,从霁岛回来以后就没再见过杜长闻。

  他的实习工作是人力资源岗,写的是招聘业务,其实也会给资源协调部和培训部帮忙,总之哪里需要哪里搬,一入职就忙得团团转。

  他倒不是一个人忙。

  和他同期实习的是个小姑娘,叫吴果,生得青春可爱,性格也活泼,大家都叫她果果。果果也很忙,但忙里不忘偷闲,和部门内外所有人打得火热,夏镜架不住她的自来熟,也和她成了朋友。两个人私下聊天开玩笑,说“天知道我们没来之前他们是怎么干活的”,然而就算他们来了,正式员工们也不见得清闲。

  “大家都往互联网企业挤,哪知道加班那么多,算算时薪其实根本不划算吧。”果果私下对他发牢骚。

  “时薪不划算,但绝对值还是比很多企业高。对普通人来说,只希望绝对值能高点,哪里顾得上划不划算。”

  “是这个道理。可是这份工作还很无趣,不,不单是无趣,可以说是毫无意义!”

  “因为我们只是实习生啊。”夏镜失笑:“看你平时那么开心,我还以为你很喜欢这份工作。”

  果果大大咧咧地“嗐”了一声,压低声音:“你知道吗,我很讨厌不熟的人叫我果果,像叫什么小孩或者宠物似的,如果是个男生,就没人这么叫——”看着夏镜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了然地点点头:“是,我从来没说过,也不打算说。因为职场就是这样子啊,大家都要融入进去,当一个好用的、不给别人带来麻烦的工具人。”

  “那你怎么告诉我了?”

  “因为我看你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工作。”

  夏镜没想到吴果会这么说,愣了愣才笑起来:“刚才抱怨这么多,原来你比我看得更明白,骗我白白安慰你半天。”

  两人抱怨归抱怨,但不知道是敬业心使然,还是对成就感的追求在作祟,真正干起活来还是尽心尽力,可谓劳模。

  一周后,整个人力资源部门组织了一次亲子消夏活动,带员工和小孩去霁岛看海玩水,夏镜和吴果作为部门的两块砖,也跟着去做辅助工作。

  活动当天,不出意料又是艳阳高照,夏镜站在似曾相识的海边,因为疲惫和某些不愿想起的回忆而打不起精神,遑论周围的小孩时而发出尖细的笑声,更让他感到厌倦。

  他开始怀疑自己比吴果更不喜欢这份工作,但不知怎么也做了下来。

  也许失望和希望是共存共生的两面,一个人如果没有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