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完的第二天,夏镜还是心怀侥幸的,但接连几天过去,依旧没有接到任何消息,他就有了模糊的预感。

  不知怎么,也不觉得意外,好像原本就该是这样。他开始考虑接受徐磊之前的方案,找系主任安排导师。如果忽略他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和想要逃离的愿望,这个方案才是最简单有效的。

  这天,心不在焉地上完课,夏镜去找徐磊。

  实验室的门没有锁。夏镜推开门走进去,看清屋里的人之后,脚步立刻一顿。徐磊没在,但白宇和魏泽在,看情形是顺道来取什么东西。

  夏镜一时没说话,倒是魏泽叫了一声“夏镜”,而后又满脸欲言又止,不知道说什么。

  就这么几秒间,夏镜已经转过身,伸手去拉门把手。

  “夏镜。”这回出声的是白宇:“你等一等。”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夏镜身边,语气里有种刻意的轻松友好:“上次的误会。我还没向你道歉,给你惹麻烦了。其实前几天我到宿舍找过你,但你没在……”

  白宇的五官很淡,细眉小眼,嘴唇干瘪,是一副无害的面孔。这样的脸上挂着笑就会很明显,像蛋壳上的手工画,刻意又直白。

  “道歉?”夏镜问:“为什么?因为你诬蔑我了吗?”

  “这个……我们当初不是说清楚了,可能是我误解你了。”白宇微笑着,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抱歉,不如说是尴尬。说辞应当是早就预备好了,即使夏镜不再回应,也能继续往下说:“徐老师建议你换实验室吧?我听说了,现在各个实验室名额都满了,恐怕不容易。要不我们一起找徐老师聊聊,误会解开就好了,只要我们没有嫌隙,没必要换实验室。你说呢?”

  夏镜微愣。他是真的想帮忙?

  白宇把话说得十分体面,如同演讲或谈判:“一点小误会,没必要闹大,没有好处的。”

  夏镜就也明白过来。道歉,提供帮助,接下来就要化干戈为玉帛,抹去旧事了。

  “那个选题给你了?”夏镜问。

  白宇没有回答,但神情是默认的。

  夏镜直视他:“那就别来骚扰我了。”

  白宇被他呛了这一句,眼神闪烁不定,笑意还没来得及退,又重新挂回了脸上:“总之,我愿意帮忙,你考虑考虑吧,就算换了别的实验室,也不好选课题了。”话里话外都很宽宏友善,是体面人遇上不知好歹的刺头,怪为难的。

  说完这句,白宇点了点头,率先走出实验室。

  白宇一走,夏镜就不着急走了。往前几步坐在椅子上,他紧绷着的脸并没有放松,目光移向魏泽:“你不走?”

  魏泽从刚才起就很尴尬。他和白宇都是本校保送读研的,彼此熟悉,关系也不错——白宇这样的人,别人愿不愿意,都要跟他关系不错的——所以今天约着吃饭,顺便陪他来实验室拿点东西。魏泽性格随和,原本跟谁都能混到一块儿去,但让夏镜看见他和白宇有交集,还是觉得尴尬。

  但魏泽还是故意留下来,虚掩住门,转身看向夏镜:“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院长的儿子,没必要跟他闹僵。”

  “哦,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现在换实验室不容易,你也试过了。就算换去别的实验室,还要重新熟悉课题,我们方向就这么几个导师,除去不收研究生的,只剩老徐和老张,老张那边需要神经学基础,你也不搭啊。”魏泽抓了把头发,似乎颇为烦恼,走到夏镜旁边坐下来,又劝:“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既然说了是误会……就当是误会,他也愿意帮忙,你为什么不选对自己最有利的选项?”

  “帮忙?今天是怎么了——”夏镜冷笑:“一个个的,都这么乐于助人。”

  “我只是希望这件事赶紧过去。”魏泽的声音有点收不住,到底不如白宇沉得住气:“你讽刺我有什么用?现在找不到实验室的是你。”

  夏镜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黑了脸。

  接连几日,面试失败的念头就像一股邪火,翻来覆去炙烤着他,而白宇真是抓的好时机,在他最焦虑的时候递来橄榄枝,迟钝如他也明白魏泽说得对,跟白宇和解就是最佳的办法。意识到这一点,愤怒的情绪就更加难以控制了。

  “你说得对。”夏镜知道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说出口的话却冰冷而镇定:“现在遇到问题的是我,所以我才需要忍受他。”

  “什么意思?”

  “你不是希望这件事赶紧过去吗?我也这么希望。你可以告诉白宇,如果这件事过不去,他如何‘错怪’我的,我也如数奉还,我不介意让全校师生都来看看热闹。”

  “你也太……”魏泽拧着眉毛看他:“没那么严重,总是能解决的,你不要这么偏激。”

  夏镜已经耐心告罄,不愿意再与他交谈,站起身往门边走:“跟你无关。你赶紧——”

  他一面说一面拉开门,话说到一半,却像让人施了定身法,连人带话一起卡了壳。

  杜长闻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又听了多久,他微微皱着眉,看向夏镜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问题,既认真,又不满。目光扫过夏镜,他又看了眼魏泽,随后抬脚往屋里走去。

  他这边略微一动,夏镜就像怕他似的,赶紧后退一步。

  杜长闻经过他留出的空间,与他擦身而过,走进屋内,对魏泽点了下头。

  魏泽也不知从中领会到了什么精神,立刻对夏镜说:“那,那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等夏镜回应,走了出去。

  夏镜关上门,转过身,杜长则靠在沙发扶手上,与他对视。夏镜注意到他依旧微微皱着眉头,这个表情让他额头间起了一点细纹,在这样的目光下,夏镜觉得沉默是难以忍受的。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杜长闻扯出一个很浅的笑容,语气也是平淡的:“不是哪个意思,威胁,还是报复?”

  这样的神情和语气不知怎么刺激到了夏镜,他用力抿了下唇,问:“是又怎么样?”

  杜长闻像是没有领会到他的挑衅,客观地回答:“不怎么样,很愚蠢。”

  夏镜被这一句话激得来不及思考,或者说无法思考,脑子里争先恐后冒出来的话就统统说出口了:“没所谓,我难道还有什么好名声?”

  他没有大吼大叫,但无论语速还是呼吸都暴露了此刻的情绪,“可是凭什么?我这种人就活该被他诬蔑,活该被人闲话?他最好是解决这件事情,否则……如果因为他毁了我的学业和生活,我又凭什么不能报复?”

  杜长闻任他说完,才缓缓开口:“你还年轻——”他的语调堪称温和,在安静的室内响起来,似乎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安抚意味,甚至给人温柔的错觉,“没那么容易被毁掉。”

  夏镜没料到他的关注点在这里,一时哑口。

  杜长闻又问:“另外,你到底是想留在这个实验室做课题,还是到我那里?”

  “啊?”夏镜没反应过来。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蠢,杜长闻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我……”夏镜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并且很快做出决定:“想去你那里。”

  “为什么?”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说些“喜欢相关课题”之类的答案,可夏镜不久之前刚说过一番任性十足的胡话,现在也就没有再说漂亮话的必要。

  “我不想待在这些人中间。”他垂下眼,盯着地板,用尚未整理好的语言回答:“虽然换一个环境也不一定会变好,我其实也习惯了,有时候想想,只要足够麻木和忍耐,根本没什么过不去的。可是,如果有机会,我当然还是愿意离他们远一点。”

  说完这番话,夏镜看向杜长闻,不由自主又解释道:“我刚才不是想威胁他,只是话赶话说出口了。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就算最后随便换到哪个实验室,也算是解决了问题,我没那么偏激。我只是……不甘心。”

  他说话的神气,尤其吐出最后三个字时蹙起的眉头,落在杜长闻眼里,是年轻人特有的倔强。杜长闻不置可否:“好,我知道了。”

  夏镜没忍住,追问:“杜老师,那……我的面试通过了吗?”

  杜长闻似乎让他逗笑了,语气里带上轻快的意味:“你会知道的。我还有事找你们徐老师,他应该快到了。”

  夏镜看着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赶紧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