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林雪河显然没料到他会主动道歉,人偶般澄澈的圆眼睛睁得更大。

  “我没提前告诉你要来这,其实就是心里知道你不愿意回家。但我还是把你带回来了。因为觉得家里更安全,在外面我事太多了,忙起来也顾不上你。”

  他索性蹲下来,在平行的视线中说,“但是……还是抱歉。我不该自作主张,代替你做决定。”

  夜色暧昧不明。林雪河长久地凝视他,心底念头幽暗地滋生。

  他可以抓住这个机会诉苦。利用一些个悲惨身世,想尽办法地博取陆崇的同情心,来为自己争取再次逃离的可能性。

  但如果只是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应该更了解陆崇一些的。

  不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林雪河不动声色地露出微笑,摇了摇头说,“谢谢你送我回家。天亮你就会走吗?”

  “……嗯。”

  “那你能再送我回房间吗?”

  他指了一下不远处的高塔,“我住在那上面。”

  那是一座专门为他而存在的黑色高塔,中央天梯螺旋而上。除了他居住的高空平层,没有多余的房间。

  陆崇自然地答应了,走着走着突然说,“我以前说不定见过你。”

  “小时候跟着我爸来这赴宴,因为一个什么家主即位仪式,应该就是现在的家主吧,我没记住脸。反正自己跑到那边玩,看到窗户旁边有个小孩,就在那上面。”

  他走到童年时徘徊过的位置,短暂地悼念了一下自己童真的初恋,“那天看到的也是银白色的长发。还有只蝴蝶飞出来,吓我一跳。”

  林雪河跟着他一起往上看,声音平淡,“那不是我。”

  “血族里银发并不罕见。而且,我是长大之后才搬到上面去住的。”

  陆崇点了点头,进去想跟他一起爬台阶,送到卧室门口再走。

  “就送到这里吧。”林雪河却拒绝了。

  “明天你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有没有起床。下来一趟太累了,到时候也去窗户边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到你的车呢。我住得高,能看得很远。”

  他把睡袍往上提了提,双手攥着,刚上了几个台阶,听见身后的人说等一等,“怎么了?”

  “今天是愚人节……”

  他转头对陆崇笑了一下,“那是要说愚人节快乐吗?”

  “……嗯。”陆崇说,“其实偶尔开玩笑,恶作剧也没关系,只要不是真心的,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他一路过来总想到林氏家主说的,林雪河父亲的死亡。

  如果是童言无忌导致的悲剧,林雪河也一定很后悔。那时候林流还活着,他们为什么不用[祝福]去解除呢?反而把一切怪罪在一个尚未懂事的孩子身上。

  此后只要提起[神谕],大家就都会想到,那是个杀害了自己父亲的血族,当然都会畏惧他,远离他。

  那一次童言无忌,变成了林雪河余生都要背负的代价。

  陆崇觉得这样太不公平。

  但又或许,是他还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我只是想说,别因为你的伴生能力过得不快乐。那又不是你的全部。”他也对林雪河笑了一下,带着有些刻意的安慰。

  “反正跟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害怕过。”

  林雪河攥着睡袍的手放开了,然后一级一级地下来,站在能和他平视的台阶上说,“如果我没有[神谕],也不存在和你的婚约,只是想和这里断绝关系,离开血族自由生活。你会带我走吗?”

  陆崇怔住。可并没有留给他回答的时间,林雪河接着又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家主是很通情达理的。只要我听他的话,他就不会对我做什么过分的事。”

  他望着面前的人类,用稚嫩的手心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陆崇。”像是最后一次说这两个字,他念得很慢。

  “很高兴见过你。”

  **

  整个夜晚,陆崇坐在台阶上,脑内沸腾的思绪没有片刻停息。

  他在单亲家庭里长大,小时候性格内向,长大了才好一点,内心正义感和边界感同样强烈,遇到这种时刻就更加难以抉择。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随便插手别人的生活。更何况他自我要求还是挺高的,什么时间只要插手了就要负责到底。

  可他又能怎么负责呢?以他的年纪阅历,不见得有那个本事。偏偏打心底里,他觉得不能就这样离开。很难受,总还想做点什么。

  林雪河并没有要求他做任何事。可他就是会忍不住地想,那笑容是不是很勉强?如果真的可以忍受留下的生活,那一开始就不会想尽办法地离家出走了吧。

  听话才会被通情达理地对待。那要是不听话呢?会有什么过分的事发生吗?

  林雪河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比简单直白的诉苦更能在人心里留下痕迹。

  他就这么坐到天亮,毫无困意,像座无法停止思考的雕像。一直到林卡西走进塔里,才抬起头来。

  “你还不走。”林卡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