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等分清具体情况,便伸手将郁阳泽的脸推开了,继而顺手将他打包塞进毯子里,掖掖角落,就剩个脑袋在外面。

  以此来掩饰他心中诡异的抽疼。

  哎,若不是为了他这个不靠谱的师父,以郁阳泽的天赋,现在哪儿还需要在良玉榜上争名?他若刚巧在这十年里有些境遇,如今怕是都能直接登上无上榜了。

  “师父……”郁阳泽刚想挣扎,被顾千秋不由分说地按住,“‘一霎晚风’你可以继续练,将来若能有所开悟,未必不能比肩‘数枝雪’。只是黄泉清气你必须到手。”

  世间至污浊之地,生出世间最轻纯灵气。

  郁阳泽阴阳之争的内功心法,需要这一丝灵力来保他的命。

  但郁阳泽却反应很大:“那你呢?”

  顾千秋莫名其妙:“我什么?”

  郁阳泽急切道:“我摸过你的筋脉,时而命悬如濒死之人,时而又正常得堪称健壮。如此混乱的筋脉,没有黄泉清气,你以后如何修炼?”

  顾千秋一哽。

  而同时仇元琛也似乎忽然发现车顶棚上的坠子分外好看,堪称故意地挪走了目光。

  郁阳泽敏锐问道:“什么?”

  顾千秋心念急转,忽然道:“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第一眼就认出我?”

  郁阳泽的声音一顿,明显气势不足:“……什么?”

  顾千秋见这个话题好用,怕他想起来刚刚那一茬,直接一用再用:“我说,你第一次在合欢宗,为什么没有认出我?”

  郁阳泽:“……”

  连仇元琛都能在第一眼对视的时候,和他相认。

  虽然顾千秋确实想要隐瞒,但他自问也不是严防死守,破绽多得有一箩筐。

  郁阳泽:“……”

  忽然,顾千秋一顿。

  他几乎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然后若无其事地说:“算了。咱们都有错,把这茬全都翻过去吧。──诶,老仇,还有多久才到?”

  仇元琛已经听完了故事,看不惯他们的“卿卿我我”,一撩帘子又出去了,没好气地说:“马上就到!”

  郁阳泽被裹成了个大粽子,又偷偷看了一眼顾千秋——虽然形貌异改,但神魂犹在。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自己塞进了被子里。

  脸有些红,但瞳孔却一动不动,似乎要将这个身影牢牢地镌刻在他的骨头上,从此除非血肉骸骨都做飞灰,否则再也不忘。

  直到顾千秋扭头过来的前一秒,郁阳泽才快速眨了一下眼睛,瞬间又是那懂事的样子。

  顾千秋从刚刚就觉得马车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氛围,刚想训斥他一句,一见他面色苍白若纸、嘴唇毫无血色,偏又乖乖地看着他,那句不轻不重的呵斥就这么卡在他喉咙里了。

  “……”顾千秋一撩帘子钻出去,“老仇,我跟你一起看看马。”

  郁阳泽无声翘了一下嘴角。

  今夜,他们都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而刚才最后那个问题,郁阳泽不会告诉顾千秋的是,当日惊虹山侧峰上,暴雨如注。

  “师祖,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不怪你,好孩子,不怪你,那都是千秋的命啊——!”

  仲承长运干枯的手臂犹如钢铁铸就,一把拉起长跪不起的他,风雨之中,雨珠顺着他面容上的沟壑下落,这般苍老而又坚不可摧。

  一老一少在飘摇暴雨中对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个叫做顾千秋的人已经与世长辞,连坟茔都没立,变成无时无刻只要提及就会阵痛的伤痕。

  仲承长运接过《渡生录》,少年哭得分不清脸上是雨是泪,伤痕累累得皮囊连着灵魂一起皮开肉绽。

  “我、我……”他说不出话来。

  “都是千秋的命!”师祖再次说道。

  忽然惊雷一动,平地光炸起,夜幕雨帘中仲承长运的目光却忽然变得无比坚定,似乎雨霁天晴般参悟了一切。

  当时的郁阳泽没有发现这微弱的变化。

  他颓然跪在瓢泼夜雨里,几乎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现在回想,彼时仲承长运那目光中闪烁的隐秘微光,几乎是惊心动魄的。

  ·

  与此同时。

  青雾镇。琉璃寺。

  说是个小镇,那属实是有点骗傻子了。

  但凡是对山川地貌、风土人情稍微懂一点的人,就会知道“青雾镇”几乎是除了皇城之外,人间最繁华的地方。

  原因无他,天下第一寺“琉璃寺”正坐落于此,香火鼎盛的时候,人间其余寺庙加起来都触不到琉璃寺的门槛高。

  而鼎盛原因,当然是活佛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