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点了灯,火光照亮了林妈双眼上覆着的一层白翳,她眼睛瞎,耳朵却异常灵敏,她既然敢敞开了话,想必吴双并没有跟来。

  可经了乔三娘一事,思凡猛的不敢再轻易信任他人,试探一番后,思凡放下心,拣着要紧事简要说明。

  “元女远嫁余国后,被商夏乱军射杀在山上。”

  “乔三娘叛投吴军,我已亲手结果了她。”

  “吴双对我身份存疑,留我在身边,大约是想看看我究竟是什么人。”

  三言两语间,林妈的脸色白了一半,半晌,她才拍了拍大腿,叹道:“死了便罢,死了也好,咱们这种人,活着也不过是受罪……那,接下来你预备做什么?”

  “跟着吴双,取得她的信任,刺探商夏情报,元女的事,我不仅要让承帝自食其果,还要让商夏付出应有的代价。”

  两人一时无话,林妈忽而道:“阿蒲啊,你娘对你和对你妹妹确乎有失偏颇,可现下斯人已去,那些小的恩怨,便不要再追究了。”

  话题转得突兀,思凡心下了然,口上应着她的话,双手迅速打了几个手势。

  从前哑巴在家,众人为了方便交流,专门钻研出一套手势体系,林妈摸着她的手,迟缓地点点头。

  思凡方道:“时辰已晚,林妈歇息吧,我也是时候走了,吴将军待我很好,我决心跟着她做事。”

  二人在屋里又告别了一番,估摸着吴双退到了大门外,才推门而出,思凡向林妈告辞,同吴双并肩走在路上。

  城中宵禁将近,二人加快了步伐,将军的脚步声轻快却不浮躁,直到远远望见了客栈的屋角,吴双才调笑似的道:“阿……蒲?”

  思凡嗤一声笑了出来,语气很轻地解释道:“仍是三娘取的,她将我捡回来时,我的哭声连只小猫都比不过,她觉得我活不成,便取了命若蒲苇这意思,起了个乳名唤作阿蒲。”

  两人的脚步声不知何时重叠在了一起,倒像是踩在思凡心口,惊得她倏地有些不安。

  “昨夜你说,你是被乔三娘捡去作奴婢养的?”

  思凡早预料到吴双用意,无非是用这句话引出方才林妈提到的“妹妹”,于是便极善解人意道:“是,除了我,还有一个女孩子,只是可惜,早早夭折了。”

  有几个流氓远远跟着她们,吴双松了松手,裹在袖筒里的长剑露出剑柄,思凡侧首,见那几人的身影远了,方听吴双又道:“这样的日子,养两个姑娘,三娘也不容易,想必从前你们家底也是殷实的,怎的林妈现今落得这样境地?”

  “将军大约也有耳闻,承国六姝正红火的时候,战事也正吃紧,后来承国一位官员与六姝厮混,透露了点不该说的消息,却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原来那六姝中,有人竟是敌国派来的细作,承帝怒不可遏,宁错杀不放过,这六人之一的林香玉,是林妈的女儿,秦衫衫都落得个溺死江中的下场,林妈自然也不大好过。”

  思凡这答案避重就轻,并未直面吴双关于乔三娘的质问,反将话题着重引到了林妈身上,吴双还欲再问,抬头却只见客栈的牌匾。

  她立在了原地,思凡没有理会,仍迈步上楼,上了两三阶后,她在木质的楼梯上回首去望吴双,扶手边的灯烛在她脸上浇了阴影,叫吴双看不分明,只听得她从容淡然的声音。

  “将军,该歇了。”

  翌日,五人继续朝承国国都连京城进发。

  六、七年前,承国同周边几个国家局势甚是紧张,承帝没辙,东边派个将军守关,西边派个使臣谈判,上头乱,下边自然是依葫芦画瓢,越发乱成一锅粥,平民们三天一斗殴,五天一起义,承国六姝,本该是与这局面格格不入的几位美人,便在这种境况下日益风生水起。

  六姝皆是身价极高的清倌儿,寻常人无缘得见,接待的多是非富即贵、无心战事的要臣或是富商,怪也只怪那去寻欢的侍郎喝醉了酒,真真假假的话全吐了出来,给自己惹了杀身之祸,也送了六姝的命。

  这些往事,承国朝堂上下口风极严,便是吴双,若非暗桩报告,怕也是只知个大概,百姓却还只念着那六位美人,是以几人走不出多少距离,便总要听几耳朵六姝的风流事迹。

  思凡在马车里出神,她手上是一面铜镜,镜背用以装饰的花纹凹凸不平,寥寥几刀,便刻出了女子的神韵,这刻的是秦衫衫。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镜背女子的脸庞,又将镜子翻过来对着自己,细长的手指抚过自己的面颊,又恍惚是元女的脸,笑得怯生生的,觑着她。

  思凡扶额叹了口气,马车在土坡上颠簸了一下,镜子从她裙子上骨碌碌滚落下来,钟思远拉开门帘吆喝:“姑娘,在此地休整半个时辰吧,咱们大掌柜说今夜连夜赶路。”

  思凡应了一声,下了马车活动活动腿脚,自渡江至现在,走了总也有十天了,从北到南,沿途所见却没有多少变化。

  乌鸦,枯树,荒田,破屋。

  流民,动乱,尸体,恐惧。

  马车停在一条荒僻的官道上,流窜的匪徒少有来往,思凡不自觉走得远些,下了坡,开阔的地界上搭着几座茅草屋,远远望见吴双正跟人谈着什么。

  她走近了,见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大约耳朵不大好,听别人说话费劲,自己说话时声音也大些。

  “前面走不通哇,再往前十里地,是里正的府宅,那老不死的今日过生辰,早早便请了戏班子预备着,占着官道呢!”

  吴双罕见地犯了难,若是太平地界,走其他路也未尝不可,但老人早早便告诫她,此地不比寻常,若走小路怕是必得节外生枝。

  火丨枪队统领马绍华擅长玩火丨枪,脾气也同火丨枪般一点就着,听得此情形,往地上啐口唾沫便骂。

  “我呸!他一个里正,仗着天高皇帝远,官道也叫个戏班子鸠占鹊巢,把自己当什么了!”

  “将军,要不要末将去探探路?”徐四靠近吴双低声道,后者却一反常态地摇了摇头。

  “此次任务意义重大,别冒这个险,路走不成,等着就是。”

  走了十里,进了村,钟思远拿了些衣料送与村民,顺理成章地在村中借住下来。

  里正丨府宅的院子里,戏台子已经搭好,天刚蒙灰,只听“锵”的一声,台上便随着鼓点袅娜走来一个旦角,开嗓便唱。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妙常连日冗冗俗事,未得整此冰弦。今夜月明风静,水殿凉生。不免弹潇湘水云一曲,少寄幽情,有何不可。”

  这演的是《玉簪记》,很受怀春少女喜爱。

  吴双不知何时踱步过来,听了几耳戏词,抱臂道:“这倒是跟那《孽海记》有几分相像。”

  她话音将落,台上旦角已转到她们身前,又去与那小生唱和,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素净的戏服和厚重的妆面掩不住出众的容貌,思凡看着,一股异样感乍然在心头蔓延。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擦了黑,戏班收了行当,围观人也作鸟兽散,思凡目光逡巡一圈,寻不见吴双身影,方才转弯蹑脚去了后台。

  高大的衣架上,戏服重重叠叠,过一阵风便招展如飞蛾,扑了思凡满脸,她将一件白素贞的外衫拂到一边,耳旁便忽然响起了女子恣意放肆的笑声。

  “姐姐贵人多忘事啊,连我也不认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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