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化庄周◎
“这确实是一种办法。”希思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让艾凡在这里把我杀掉，等离开后再让他复活我的尸体。”
莫林皱起眉：“这样真的行吗？万一艾凡出去以后反悔怎么办？”
他觉得艾凡变化很大,变得冷漠,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一心只看着自己的目标。现在的艾凡，似乎不是多兰先生值得托付性命的对象。
“你不相信艾凡？”希思看向莫林。
莫林摇摇头：“抱歉,多兰先生,虽然这么说不太好,我认为找艾凡合作风险实在太大了。”
“我也不相信他。”希思垂眸道，“你们觉得艾凡和亚撒相比，哪个更值得合作？”
“国王……”莫林一愣,“你要跟他合作？”
“是的,我必须要在两人之间作出选择。我没有选择艾凡，而是选择了亚撒。”
“为什么？”莫林有点摸不着头脑。
如果选择亚撒，那被杀死后又该如何复活,难道要同时与两人合作？这当然不可能！金枝只能有一位主人,而金丝又只在艾凡手上。
“你准备怎么做？”泽维尔也问他。
“我已经把一条命交给过艾凡,现在这条命自然该交给另一位。”希思凝视着冉冉浮升的朝霞,“而且,在当下，金枝交给亚撒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你把你的命当成什么了？节日礼物吗？想送就送出去？！”泽维尔目光幽怨，恨不得立刻堵上他的嘴。
“别生气，”希思急忙摸了摸他的毛，安抚他的情绪。“我有分寸,而且我有把握亚撒会答应我的提议。”
“真的要跟国王谈判……”莫林叹了口气,原先安定下来的心脏再度悬了起来。
多兰先生真是,一直容易被卷进麻烦，次次都不让人省心。
日出之后，三人晒干了衣服，沿着小路朝圣殿走去。
湖边的战斗已经结束，祭祀场一片狼藉，看得出双方有一场激战。
森林里依旧有许多人在寻找希思的踪迹，莫林和泽维尔选择留下来拖延敌人，而希思则在二人的掩护下直奔圣殿。
“要小心亚撒。”临走前，泽维尔说。
“我知道。”希思吻了吻他，“我们在外面见。”
泽维尔默默点了点头，两人便就此分开。
莫林在一旁看着两人的互动，脸颊微微泛红，有些羞赧。虽然知道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直白看见二人的相处。
他能感受到他们之间有一种温润而深刻的情愫流淌。二人相处起来是如此自然亲密，自然而然地接吻、拥抱、交谈，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在其中。
这让莫林心中隐隐有些羡慕。
湖边，圣殿。
希思径直闯进圣殿，他的到来也将圣殿的侍者吓了一跳。
“是祭司大人！”
“祭司大人还活着！”
“祭司大人闯进来了！”
交谈声在他身边响起，希思不去理会，而是直接走到大厅中央。
“亚撒，我要见你。”他直接喊道。
圣殿安静了一瞬，接着又响起窃窃私语。
“你竟然会主动出现？”亚撒从阴影中走出，脸上浮现惊讶之色。
他以为希思和泽维尔落入湖中就会想办法逃走躲藏起来，万万没想到对方会主动出现。
希思勾起嘴角，浅浅一笑：“你感觉很意外？”
亚撒被他的笑容恍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还笑得出来。
“泽维尔呢？”
“在森林里对付猎手，放心，我没让他跟过来。”
“所以你是来自投罗网？我不相信。”亚撒眼神闪烁警惕的光芒。
希思扫视四周：“不，我是来找你合作的。现在先让其他人退下吧。”
亚撒遣散了其他人，现在整个大厅就只有二人独处。
“我来是为了让你杀死我。”希思直戳了当地道明来意。
亚撒身体微微一震，眼神透出难以置信。
“要得到金枝，就必须要完成祭司换任仪式。而要完成仪式，就必须要由新祭司杀死上一任祭司，所以我必死无疑。”希思淡然说，仿佛在叙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你知道还要来送死？”亚撒深深凝视着他，目光复杂。
“死亡不可避免，那么唯一能选择的就是自己的死法。”希思抬起眼睑，定定地望着亚撒，“在你和艾凡之间，我选择了你。亚撒，由你来亲手杀了我，金枝也将属于你。”
亚撒怔在原地，喉咙发紧。“为什么？”
希思的话对他而言太过匪夷所思，为何要主动寻死，而且还选择了他？难道这是阴谋，但对方又为何要这么做？
“你在害怕吗？”希思眼神静定，“你不应该害怕，也不用害怕。亚撒，你是万人之上的国王，你不需要怕任何存在，不管是人还是神。”
亚撒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这话还轮不到你来告诉我！”
“我知道，”希思笑了笑，“所以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金枝，你有足够强大的野心来使用它。只要得到金枝，新教的发展就会突飞猛进，圣泉和金枝都是森林之神的圣物，二者的力量不分上下，它对你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
亚撒的拳头越攥越紧，直到指甲嵌入肉中，他又猛地将其松开。
希思说的一点都没错。他必须要得到金枝，金枝能为他提供撼动教会的力量，不然他又如何从教会手里夺回本该属于他的权力，又该如何巩固自己的统治，让特德利王国在他的带领下走向辉煌……
“你有什么条件？”亚撒直勾勾地看着他，“你不会平白无故帮助我，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希思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
“事实上，选择艾凡对我而言更有利。我们是旧友，而他又有金丝。如果我们合作，由他在这个世界将我杀死，回归现实后再将我复活，也不失为一种双赢的方法。”
这话顿时让亚撒眸色一深。
他怎么没想到这茬！如果希思没来找他而是直接选择艾凡，那他就没有得到金枝的可能了。
“但是你选择了我。”亚撒倏地笑了，笑容很狂妄自傲。
然而命运之神最终还是站在他这一边，将希思送到了他的面前。
“我选择你的原因很复杂。”希思走到他面前，与他对视。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很近，此时圣殿外也隐隐约约传出了动静，似乎是有人要闯进来了。
“但是既然选择了你，我就不会后悔。”希思继续说，“时间来不及了。你现在就杀了我，我有两个条件。第一，你在杀我之前，必须把我的灵魂抽出身体变成蝴蝶，你应该可以做到。第二，我们回到现实后，你不能找我和泽维尔的麻烦，也不能找事务所的麻烦。”
“抽出你的灵魂……”亚撒喃喃道，一瞬间明白了希思的意思。
对方是想用这种方法瞒天过海。灵魂被抽出，即使被杀死也不一定就会在现实世界死亡。
即使是他，尚且不敢保证这种方法能让人顺利活着回到现实世界，那面前这个男人自然更没有把握。
“你真是个疯子！”亚撒叹息说，嘴角扭出了隐隐的微笑，“我现在明白泽维尔为何对你如此着迷了，你自身就带着这种疯狂神秘的气质。它是一个强大的漩涡，很容易把你身边的人卷起来，但他们容易沉沦，也容易被你摧毁。”
“在你看来，我是个疯狂的赌徒。”希思低声说，“放在以前我不会反对，但是现在不一样，你对我的描述已经过时了。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堵上自己的性命，因为我已经把我的全部献出去了，所以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和艾凡中的任意一个。”
这番话触动了亚撒，让他不由得再次认真审视面前的男人。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的嫉妒和艳羡，杀意转瞬即逝，他急忙错开视线，平复好自己的心情。
“开始吧。”
他听到面前之人说，于是他再次转头直视那双深邃坚定的眼眸。
于是他伸出手，将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准确无误地刺入对方心脏。
鲜血涌出，这具身体的生命开始急速逝去。
亚撒怀抱着希思的身体，慢慢跪倒在地。
他看见这人躺在那里，将要死在他手下，却半阖眼睛，对他露出一抹微笑，“你做得很好。”他听见对方称赞道。
“好”是指的什么？难道是称赞他下手干净利落？
亚撒怔怔地抱着希思，心脏蓦然刺痛，隐忍的痛感仿佛随着对方胸口流出的鲜血传到了他的身体各处，让他无法喘息，险些栽倒。
一只金色蝴蝶翩翩然出现在希思的右肩。
亚撒看了眼蝴蝶，又看了看怀里的人，那人已经微笑着闭上双眼，在他怀里安静地死去。
蝴蝶扇动翅膀飞翔，飞上大厅穹顶，依旧一直往上，仿佛要飞到辽阔无垠的太虚。
亚撒没去操控它，而是任由它自由自在地飞舞。他放下希思，从自己怀里拿出了一根槲寄生树枝。
在他眼前，新鲜的槲寄生树枝瞬间化为纯粹的金色，绽放出惊心动魄的耀眼光芒。
这团光芒投入了亚撒的身体，他顿时感觉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在涌动。
光芒消失后，亚撒看着地上的尸体，嘴唇翕动，“谢谢，”他喃喃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奖我。”
得到金枝，他再一次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但他的心情却并未感到多少愉悦，反而满怀空虚，一身落索。
这次的梦境世界像是为他量身打造，又仿佛是他的宿命。
他杀掉前任祭司，成为新的祭司，即新一任森林之王。这种换任方式一如他毒杀父兄，谋夺至高无上的王座。
但两次境遇给他的感受大相径庭。这一次他没体验到胜利的喜悦，反而有种怅然的挫败感。
抿了抿嘴唇，不去看地上的尸体，亚撒抬起头，察觉到这个世界已经开始坍塌。于是他召唤出自己的睡眠之门，逃跑似地离开了。
亚撒走后，世界的坍塌变得更加迅速，如同正在做梦之人在急速醒来，而被遗留下的梦境便开始迅速崩坏溃散。
而在这崩坏中心，地上安静的尸体，如一抹幻影悄无声息地消失。仿佛它原本就是一抹幻影似的。
……
世界坍塌之后，一切皆归于空无，唯有一只蝴蝶穿透阻隔，飞跃时空缝隙，一路旋卷往上，往上，往上，直到群星深处。
化为蝴蝶的时候，他是有意识的。
他清楚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在上升，这种上升轻飘飘的，不受他控制。等他停下来的时候，他的意识被骤然让他停下的力量猛然击散，又重新凝聚。
面前是璀璨群星汇成的银河，而他正站在河边。
河对面有一抹星辰凝聚而成的淡淡虚影与他对望，他回看过去，心中了悟。
这是执掌星辰的神祇。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神祇说出这段话，声音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他站在河边，静静等待祂念完。他们之间有种不言自明的默契，因为他们曾经共同经历过一场梦。
只不过一个是做梦者，另一个是被梦的对象。
待神祇念完，他轻声说：“这个故事叫做庄周梦蝶。”
“这是一个好故事。”祂说。
“你能送我回去吗？”
“回去哪里？”
“我原来的世界，你能办到吗？”
“不行。”祂说，伸手指了指银河。“一梦复一梦，一梦还一梦，梦无休无止，无数梦境在环绕大梦世界而动。大梦是众神之梦。你是偶然掉落进众神梦中的意外，是诸神没有预料到的变数。众神才是大梦世界的主宰。”
“也就是说，我要回去，单靠你的力量无法做到，必须要得到众神的帮助。”
“是这样。”
“那就算了。”他说，“那么就请你将我送回泽维尔身边。”
“可以。”神祇答应说。
“还有一件事，”他又说，“你的一颗眼睛还在我这里，我应该把它还给你。”
【智者眼瞳】是执掌星辰的神祇掉落的眼眸，借助神明之眼，他才得以窥破世界的真相。
“不。”银河对面的神祇却答，虚影般的身体隐隐扭动，逐渐变得清晰。
于是，在他面前，他看见了一个众多星辰凝结而出的不可言说的存在，每一颗星辰都是祂身体的一部分，而每一颗星辰也都是祂的一颗眼眸。
而他手上的眼眸，只不过是他庞大躯体中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
“它带你来见我，已经耗尽了全部力量。”神祇说，“现在它回归原样，变回了一个梦。”
“一个梦……”他喃喃重复说。
星辰化为梦，那每个梦也都能幻化为星辰吗？执掌星辰的神祇拥有万千繁星，也就拥有万千梦境，祂应该也是众神之中最爱做梦的那一位。
而他手上的这颗星辰，变回了一个梦，一个神明为他而做的梦，一份神明赠予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神祇在他眼前逐渐散开，变回无数星辰汇入银河。而他的意识再次溃散，下坠，再下坠，坠回到天空，坠回到地面，坠回进一个熟悉的房间里。
嘭！直接掉落，却不是落在结实的地面。
身子底下软软的，他睁开眼，便对上一双幽深的深蓝色眼眸。
霎时怔忡了一下，他咬了咬舌尖，才勉强没让自己被吓得叫出声。
“泽、泽维尔？”他问，目光由上至下，这才发现自己直接掉在了泽维尔身上，而且不着/寸缕。
他真的成功脱离了睡梦世界，还在【智者眼瞳】的带领下与一位神祇进行了对话。
而神祇也真的将他送回了泽维尔身边。
对了，还有【智者眼瞳】！
手心里有个硬硬的物体，他急忙摊开手掌心，【智者眼瞳】静静躺在其中，但颜色已经由血红色变成了翠绿色，颜色就像他的眼睛。
眼睛？等等！
透过【智者眼瞳】纯净反光的表面，他意识到了自己外表的异样。
“我……”话刚出口，就被一双唇堵住。
泽维尔将他扯进怀里，力气大得仿佛要把他揉碎。他先是被吓到，随后便任其摆弄，灵魂也在他的百般抚弄下呻/吟作响，灿然盛开了。
熹微晨光下，他细腻温润的肌肤被找罩一层温柔的光芒，显得他像一块白玉，被泪水和汗水打湿的睫毛低垂微颤，略有颦蹙，偶尔转眸，粲然一笑，说不出的俊秀风雅，令人心折。
泽维尔抚着他的眉眼，久久凝视着他。他的凝视实在太久，动作也轻柔小心，生怕这是一场倏忽即逝的幻梦。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一阵粗重的喘息后，泽维尔张口咬上他细骨白瓷似的脖颈，确认他是真的存在，又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
“我回来了。”他低声说。
泽维尔紧紧抱着他，又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
“我的样子是不是变了？”希思凝视他的双眼，透过泽维尔的眼睛看清自己。
黑发黑瞳，他现在变回了自己最原本的容貌。
“没变。”泽维尔捧起他的脸说，“你就该是这种模样。”
不管外表如何，只需一眼，他便知道这是他所爱之人。
“谢谢，泽维尔。”他微笑道，如释重负。“我爱你。”
两人再次拥吻起来，这次他终于松开手，手掌心里的翠星沿着床单滴溜滴溜滚到地板，发出游丝般清脆悠远的余音。
这余音融进渺渺晨光和一摊呢喃，便勾勒出一场地老天荒的醺然梦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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