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一架马车从人群疾驰而过, 扬起滚滚尘土,直到几声喝斥传来,这辆马车被迫停在街边, 紧接着见佩刀的锦衣卫上前检查。

  车夫挑起车帘,一袭常服的柳六从里面探出头, 佯装小厮对着锦衣卫赔笑解释,不断吸引对付的注意,只为掩饰谢时深的踪迹。

  无人发现车水马龙中有一抹身影逆行, 朝着天堂训练营的方向而去,随着仓门被推开, 一丝微弱的灯光出现在眼中, 灯下之人循声看来,凌厉的眉眼间带着探究。

  “谢世子。”齐消隐朝来人唤道, “若你我今日被发现,后果可不堪设想。”

  谢时深将门阖上,缓步走上前,取出火折子吹燃,不紧不慢点亮壁灯,“如若害怕,你现在可以离开,回头记得向锦衣卫邀功。”

  火光照亮仓房一角,那里堆满了箱子, 若鹿厌在此,会发现这些箱子正是西玉楼一案中劫走之物。

  齐消隐道:“你说得倒轻巧。”

  谢时深走到角落, 拧开锁扣, 掀起后露出里面的火铳。

  他站在昏暗中,深邃的眼眸云淡风轻, 从容看着面前数不胜数的火铳。

  只见他取出一支,干脆利落上膛后,把武器递给齐消隐,毫不拖泥带水,“归附谢家,是你唯一的选择。”

  乌云遮蔽明月,陷入短暂的昏暗,四周鸦雀无声。

  谢时深说得不错,无论齐消隐想要齐家也好,想要权力也罢,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此番上京,齐消隐带着不可告知的野心,他要当齐家家主,不仅如此,他还要权势。

  所以他找到傅国公。

  此人乃是他的干爹,无人知晓齐家庶子和傅国公的相识,却知年迈的傅国公数年前曾出巡东伐,在东伐不慎遇害失踪。

  当年此事一出震惊朝野上下,东伐齐家被疑有叛心,引得天下人心惶惶。

  皇帝下令齐家寻找傅国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一月过后仍旧毫无音讯。

  齐家家主为求保住声名将兵权交出,甘愿成为皇帝手中的利剑。

  未料此事一过,贵为大臣的傅国公突然满身狼狈回京,不久后便封为国公。

  次年傅国公称病不再上朝,常年闭门谢客,唯有宫宴时才会抛头露面。

  但即使他不出席,皇帝也从未怪罪,只因当年派人刺杀傅国公之人,正是当今皇帝。

  皇帝要牺牲位高权重者去换兵权,年迈的傅国公便成了棋子。

  东伐之行傅国公九死一生,濒死之际遇到年少的齐消隐。

  齐消隐被齐家丢在偏远的军营中自生自灭,年少轻狂一身胆,捡了个人便往营地里带。

  营地中人与世隔绝,无人能从外貌识得傅国公,他们出于良心将人救活,直到分别后,傅国公才告知一切。

  傅国公给了他选择,若他不嫌傅家,便上京认他为干爹。

  此后数年,齐消隐历经磨难,被齐家嫌弃驱赶,直到他得知生母不明不白死在齐家,他对齐家多年的埋怨终究爆发。

  灯花被一脚踩碎,往事如梦似幻。

  谢时深从暗处走出,站在仓房中央,立于光芒之间,他单手负在身后,沉静看着背对光亮的齐消隐。

  “国公府家大业大,即使你身在傅家,却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明白争权的希望渺茫。”谢时深无情揭开他心中所想,“何况傅国公在东伐之行后常年受病魔缠身,旁人只知他颐养天年,实际他年事已高,人情债难还,他在等你出现。”

  齐消隐握紧火铳,缓缓垂下头,脸颊埋在昏暗中。

  谢时深慢声道:“傅国公怎会不知皇帝的圈套,但他山长水远无能为力,你的相救令他心怀愧疚,人一老了,就容易有执念,而他清楚你的不易,打算助你一臂之力。”

  他顿了顿,续道:“齐消隐,我可以告诉你,傅国公他不能为你谋划大局,但他还能助你一次,成王败寇,只看此举。”

  话落,偌大的仓房一阵沉默,唯有灯花在脚下闪烁。

  “我年少时心高气傲,自以为能凭借一己之力翻云覆雨,不屑依靠他人之力。”齐消隐低声呢喃道,“可当我发现齐家瞒着母亲之死多年后,我明白一切不过自命不凡。”

  他在昏暗中转身,灯火落在他的脸上,有一瞬间,他沉郁的双眼中布满杀气,宛如从地狱里走出的修罗。

  齐消隐把玩着火铳,自嘲一笑,“如你所说,干爹年事已高,傅家人碍于他的命令,不得不对我客气几分,但我无权无势,齐家对我不闻不问,若非干爹将我视如己出,恐怕我早已无人问津。”

  他凝视着谢时深,执念使他拥有敢于豁出的勇气,他接着问道:“我可以和你联手,无论你的目的如何都与我无关,但你能给我什么?”

  谢时深道:“权力能让你为所欲为。”

  闻言,齐消隐大笑两声,嘲讽说道:“谢时深,你当自己是皇帝吗?”

  话落良久,无人回应,仓房落针可闻。

  他满眼不屑梭巡一圈四周,当默数完这里的木箱后,他嘴边的笑渐渐消失,意识到事态不妙,顿时恍然大悟,脸色变得一言难尽。

  只见他朝谢时深走近两步,神情凝重,压下心底的震惊,不可思议道:“谢时深,你要找死吗?”

  谢时深面无表情反问:“你乃无牵无挂之人,怕什么?”

  齐消隐诧异,倏地将手里的火铳举起,抵着谢时深的肩头,厉声道:“你疯了!谢家怎么办!小鹿怎么办!”

  谢时深瞥了眼火铳,“不劳你操心。”

  说罢,他用手拨开火铳,不欲废话多说,“走私案不日后会闹大,你带着火铳速速离京,切记不能走水路。”

  齐消隐皱眉,端倪着他淡定从容的模样,踌躇半晌竟鬼使神差问道:“你不派人给我?”

  此言一出,意味两人达成合作,谢时深面对他所言道:“你这几年带走不少东伐军,若还要我出手,不如原地自我了结。”

  齐消隐哑口无言,心底忐忑的同时,也畏惧他了如指掌的本事,不自觉警惕后撤一步。

  谢时深打量他眼中的变化,“谨慎点是好事,毕竟我们无法交心。”

  他转眼看了看天色,续道:“日后你派一名心腹和柳六接头,今后你我少见,以免旁人对你起疑。”

  齐消隐见他准备离开,开口问道:“谢时深,西玉楼的命案,你派了谁人前去抢走这批货?”

  谢时深背对着他,沉吟须臾道:“何必明知故问。”

  齐消隐心底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你让小鹿去,可想过他会死在西玉楼!”

  谢时深垂眸,侧目看他,“无可奉告。”

  可齐消隐不依不挠,握紧火铳怒视他道:“好,既然如此,待事成之后,我要带小鹿离开。”

  “离开?”谢时深语调微扬,“你能带他去哪?”

  齐消隐道:“天涯海角,总之绝不会让他过这种死里逃生的日子!”

  谢时深沉默不语。

  齐消隐接着说道:“我说过,我们公平竞争,你如果让他受伤,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他语气执着,神色坚定,如此霸气凛然之势恐令常人畏之。

  但谢时深不为所动,只道:“随你。”

  齐消隐强调说:“我是认真的。”

  闻言,谢时深莫名笑了声,“无所谓,你的胜券在握在我看来不足为惧。”

  齐消隐冷哼道:“走着瞧,我不会轻易放弃的。”

  谢时深睨着他少顷,语气淡淡,“无人在意。”

  他收回目光,掐算着时辰,踩着鹿厌可能出现的时间离开,殊不知鹿厌此刻正受困其中。

  杨承希放慢脚步朝鹿厌走去,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声。

  “哎哟,这不是鹿家人人讨厌的小野种吗?”一个身材肥胖的男子放肆取笑,“怎么在这呢,凯哥,小野种叫什么来着?”

  一道鄙夷的声音回道:“阿厌。”

  又有人问道:“哪个厌啊?”

  那胖子笑道:“当然是讨人厌的厌啊!”

  随后便听一阵大笑。

  然而,即使被这般羞辱,鹿厌却并不反驳,单纯的眼眸里毫无波澜,把两人当傻子似的看,只因他幼时在鹿家听见太多了,多到已经麻木,甚至会自动过滤了。

  他现在要把谢允漫护着,将人挡在身后,不许任何人靠近她。

  为首之人乃鹿家嫡子,鹿厌同父异母的兄长,名唤鹿凯的纨绔子弟。

  虽为同姓,但兄弟二人关系恶劣,眼下看来,想必鹿凯也是横行霸道惯了。

  鹿厌对有关鹿家的事格外敏感,方才瞧见鹿凯等人出现时,他率先想到的其实是躲避。

  并非他害怕,而是他讨厌鹿家,也讨厌鹿凯,见到他们绕道而行,是一个正常人的选择。

  在他看来眼不见心不烦,吵架不如吃饭香,他不能被这群人影响今后的食欲。

  奈何鹿凯从不喜欢他这副模样,总给人一种被无视的感觉。

  他带着心烦朝鹿厌靠去,叉着腰打量这张脸,嫌恶道:“长得好又如何?照样不会讨人喜,像蹴鞠般被人踢来踢去。”

  鹿厌抿了抿唇,回想从前鹿凯欺负自己的模样,觉得他多年不见竟退步了,连羞辱人的方式都毫无杀伤力。

  鹿凯察觉他走神,不满抬手拍他软软的脸蛋,继续说道:“现在被谢家捡走后,是不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

  “嗯?”谁知鹿凯蓦地用力拽起他的脸皮,呵斥道,“说话啊!没人要的野种!”

  鹿厌扬开他的手,“谁理你。”

  果不其然,鹿凯被他惹得更加不悦,胖子跟着鹿凯仗势欺人久了,见状朝鹿厌的耳边甩去一巴掌,“鹿大人有你这种儿子简直丢人!”

  “啪”的一道闷声,鹿厌来不及闪躲,活活挨了这胖子一掌,白皙的脸颊出现红痕,脑袋嗡嗡作响片刻才清醒。

  谢允漫吓了一跳,搀着鹿厌,转脸朝他们喝道:“你们别碰他!”

  她欲挡在鹿厌身前,却被鹿厌默不作声拦下,两人对视一眼,鹿厌皱眉朝她摇头。

  鹿凯几人看清谢允漫的样子,平平无奇的脸上多了几分猥琐。

  他见鹿厌护主分心,手疾眼快想拽鹿厌,但被他躲了个干净。

  鹿凯指着他鼻子欺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让你去锦衣卫办事不成就算了,跟着谢家也混得一塌糊涂,你是真没用啊,我警告你鹿厌,今天的事你要是敢告状,我让爹把你打死在黑屋里,到时候再找你那个师哥算账。”

  鹿厌一听他想惹师哥,认真鼓励说:“也好,反正师哥很久没开刀了。”

  鹿凯闻言打了个冷颤,见这小废物毫无还手的本事,不理解他为何会被江湖高手捡走。

  虽然鹿凯嘴上威胁,但心有顾忌,扭头朝胖子看了眼,几人对上暗号,立刻行动伸手去抓谢允漫。

  然而,他们才伸出的手腕猛然一痛,转眼看去,发现鹿厌双手扣着他们的手腕,换了副怒色的神情盯着他们。

  鹿凯何尝被他这般冒犯,吼道:“小野种!你敢碰老子!”

  “都说了不要碰她。”鹿厌劝无可劝,二话不说将手腕一拧,不费吹灰之力拖开他们。

  他的双手如鬼魅游至他们的脖颈,两手一收,锁住鹿凯和胖子的喉咙,随着痛苦的闷哼响起,他们那两颗没用的脑袋猛然撞在一起。

  “啊——”嘶吼声响彻茶楼,两人双双倒地。

  鹿厌的视线随着倒下的两人看去,忍着要杀人的冲动,商量道:“你打了我,可不许打她了哦。”

  鹿凯的动作比胖子利索,被人扶起后恼怒甩开同伴,怒气冲冲举手去打鹿厌。

  见状,鹿厌在脑海快速分析,计划好怎样合理卸掉他的手。

  “住手!”杨承希厉声阻止寻死的鹿凯。

  众人围殴的动作停顿,鹿凯转身看去,见到来人时不管不顾斥道:“你敢多管闲事,等一下连你也打!”

  杨承希佯装受惊,“年轻人不讲武德。”

  鹿凯见他衣着不凡,迟疑须臾,壮着胆恐吓说:“滚!否则现在就揍你!”

  说着他便要动手,突然间,眼前闪过一抹寒光,银色的长剑眨眼抵在鹿凯的脖颈。

  侍卫冷声道:“还不拜见离王爷。”

  鹿凯等人一惊,却并未屈服,先是颤颤巍巍看向杨承希,直到发现他腰间的长笛,瞳孔震惊,双腿一软,瞬间跪落在地磕头求饶。

  杨承希行至鹿厌和谢允漫面前,目光落在鹿厌红肿的脸颊,眼底掠过一抹心疼。

  他转身往地上磕头的几人看去,弯腰问道:“你是鹿家长子?”

  鹿凯爬到他的脚边,颤抖点头说:“是、是草民,草民叫、叫鹿凯。”

  杨承希惊讶说:“你就是京都大名鼎鼎的凯哥啊。”

  鹿凯摇头道:“不是、不是,离王饶命,叫草民凯弟!”

  “谁要和你称兄道弟。”杨承希嫌弃道,“老实交代,你为何欺负小鹿?”

  鹿凯呆愣片刻,才明白他口中的“小鹿”所指何人。

  他匍匐在地,胡言乱语解释说:“草民只是和弟弟阿厌叙旧,王爷大人有大量,不要和草民计较。”

  说话间,他还抬头朝鹿厌看去,暗示道:“阿厌,你快说,快给兄长解释啊!”

  杨承希偏头朝身侧看去,只见鹿厌呆滞一侧。

  鹿厌还在思考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让鹿凯受伤,可这副模样落在杨承希眼中,则是丢了平日的活蹦乱跳的小鹿,成了朵蔫巴巴的小花。

  杨承希上前揉了把他的脑袋,随后搂着他的肩膀,给他勇气说:“小鹿,想要如何处置全看你,你弱小放过,哥可以立刻不追究他们。”

  离开找人打一顿也行。

  众人听闻后像蝗虫似的扑上来,一扫先前的趾高气昂,求饶声铺天盖地落下。

  鹿厌被这阵仗吓得后退两步,慢慢游神回来,万万没想到鹿凯竟是欺软怕硬之人。

  他觉得神奇,纯粹对此事感到意外。

  鹿厌慢慢蹲下身,歪着脑袋打量起鹿凯,清澈的眼眸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喜说:“原来你也会害怕?”

  殊不知,人家以为他在羞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