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捏在门把上的手猛地一紧,勉强笑了笑,“是啊。”

  康赭掀起眼皮,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怎么不昨天换?”

  桑吉垂下头,“昨天太累了,困得早,就想明天起来帮你换也是一样的。”

  康赭没说什么,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直到桑吉开始不自在地垂下眼皮,康赭才淡淡地道:“没事,先别换了,过来吃早饭吧。”

  吃过早饭后,康赭要去店里继续工作,便问桑吉打算今天干什么。

  早上的事好像还是让桑吉没有回过神,他吃早饭的时候就一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样道:“我去……找找工作。”

  康赭在门口换鞋,闻言一顿,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放了一把钥匙在鞋柜上,“那你加油,这是房子的钥匙,要是找不到的话,就先回来再说。”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从包里掏出了两千的现金,和钥匙放在了一起。

  桑吉这下回神了,脸涨得通红,拼命摆手,连藏语都憋出来了,就是不要。

  虽然猜到了会这样,但康赭还是敲了敲桌子,把自己的声音刻意调到不怎么耐烦的那个频道:“别闹了,我上班要迟到了,也没有别的意思,你需要的话可以先用着,实在不需要的话就放着。”

  桑吉被他用这样的语气一说,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只能讷讷地坐在原地点了点头。

  康赭走出门后,边下楼梯边想自己是不是逼得太过分了,他叹了一口气,想他阿爸到底知不知道他一口一个乖的小桑应对起来到底有多麻烦。

  走到一楼的时候,康赭又被几步楼梯的运动量给深圳的夏天出逼了汗,他脑海里想到德吉叔的脸,感觉自己最近叹气叹得越来越频繁了。

  等下午康赭回来的时候,桑吉果然已经回来了。

  他坐在沙发上,没有打开电视,什么也没做,就是像发呆一样地直直坐着。

  他像一团拘谨的、被隔离在这个房子之外的、不怎么好看的空气,即使身处其间,也仿佛比这个空间内其它所有没有生命的东西都还要没有底气,什么都不敢动,也什么都不敢做。

  康赭自己都感觉有点累地看着他,实在是想不为通到底何必。

  桑吉一看到他回来,仿佛终于从那一团空气中活了过来,眼睛骤然被点亮,“阿赭,你回来了!”

  “你想吃什么?”桑吉很开心地笑道,“我去买了点菜,可以给你做饭。”

  康赭把钥匙放在鞋柜上面,自己都感觉最近不太好的事做多了,会折寿吧,但他还是没什么情绪地直接道:“找到工作了吗?”

  桑吉那一点乍然有活气的光迅速就熄灭了,他的脚步顿在原地,有点难为情地道:“没有……还没有……我明天再去试试。”

  这样找到冬天也不可能找到,康赭旁观又冷静地想。

  他倒了两杯水,坐在沙发上,让桑吉在他对面坐下。

  桑吉看起来有点紧张,两只手地手指无意识地蜷在一起。康赭喝了一口水,沉吟了一会儿后道:“深圳不太好找工作。”

  对面的桑吉猛地抬起头,仿佛终于为自己过于窘迫的难堪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是的……我阿爸之前也跟我说了……大城市不好找工作。”

  康赭没说什么,他知道这个年纪的人都有很强烈的自尊心,尤其是憋着一股气的,越是处境艰难就越是执拗,想必桑吉最怕的就是自己看不起他。

  康赭虽然打算离他远点,但实在没必要在这一点上对他这么不好。他点了点头道:“嗯,是很难找,所以我帮你想了个办法。我有一个朋友开了一家唱片店,需要有个人在店里看着,正在到处招人,所以我回来问问你,你看看你想去吗?”

  桑吉沉默了很久,才像是鼓起勇气,很低声地道:“什么是唱片啊……?”

  康赭一愣,继而心里涌起了一点说不出的滋味,他放缓了一点语气道:“你去呆几天就知道了,工作很简单,他那个店几乎没人去,你只要每天去开门关门,在店里的时候随便挑几张唱片轮着放,最多很偶尔的时候收一下钱,还可以每天听听歌,不复杂的,你想去吗?”

  桑吉不说话,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绞着。

  他安静了很长时间,长到康赭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涌起一点不耐烦,桑吉才很小声地开口道:“我去。”

  那天晚上给康赭做饭的事桑吉到底没有实现,康赭带他去外面吃了一顿火锅,据说是庆祝他找到工作。

  当时桑吉的心里升起了隐秘的期待,在一通热烘烘的辣油味中,他第一次正视了自己选择的人生,觉得说不定一切都会有希望。

  但桑吉很快就发现,自己能够见到康赭的时间其实是很少的。

  因为唱片店开在一家夜市里,桑吉往往需要下午来开门,到了晚上十点多才能够回去。

  康赭每天很早就去店里,下午一般就回来了。跟他的时间几乎完全错过。

  桑吉在一开始的时候,很开心地打起精神给康赭做了几天早饭,但是康赭每次都会说他没胃口,或者早上吃不下东西。

  但是康赭也不是完全不做饭的,有些时候桑吉晚上回来了,还会看到康赭给他留了夜宵。

  他只是不想让我给他做饭,也不想和我碰面。

  过了一个多月后,桑吉才终于缓慢地意识到了康赭不动声色的用意。

  这个问题不能深究为什么,桑吉光是产生了这个意识,就害怕得喉咙发哑。

  他觉得像一个在夜色里摸黑前行的人,即使碰到了坚硬的石壁,也不敢去细想那是什么,只能绕开它,骗自己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不然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当初那个拼了命也要走出去追到这里的自己。

  桑吉模糊又疼痛地想,我没有完全地骗自己赖在这里,我只是来见见阿赭,阿赭对我真的很好的。

  刚来的时候,桑吉自卑得几乎已经快成了心上的一块顽疾,他对于自己与这个光鲜又体面的大城市间的鸿沟心知肚明,在每天出门前,他都会不自信地站在镜子前面照很久,生怕自己身上有哪一个细胞暴露了自己只是康赭一个土气的、带着一身麻烦的、甩也甩不掉的同乡。

  康赭几乎不照镜子,房子里只有一面很小的在卫生间里。

  有一次康赭休息的时候,撞见桑吉费力地在卫生间里那一面小镜子前上上下下地照了很久,当时康赭没说什么,但后来还是在客厅里装了一面很大的等身镜。

  桑吉现在都还记得康赭笑着跟他说大男人少照镜子,要自信一点的样子。

  康赭的好其实是无声的。

  他们住的房子里,桑吉在的那一间屋子没有空调,只有电扇。这在盛夏的深圳几乎是杀人了,桑吉住了一个多月,身上的钱花得都差不多了,和身无分文也差不了多少。高原都是冷得冻人,他从来没经历过这样闷重又潮湿的黏热,有一天晚上康赭撞见他被热醒在阳台吹风,当时康赭没说什么,但是第二天桑吉下夜班回来之后,就看见房间里多了一台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