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了桌上的茶杯一眼,淡淡地道:“你们在聊什么?”

  汤于彗不知道该不该由自己开口,幸好康父接过了这个问题,“在聊你小时候的事。”

  他笑着也给康赭倒了一杯茶,“我在和小汤控诉你以前有多招人烦。”

  康赭垂下目光,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很平静地反驳道:“我不记得有招人烦过,我从来都是招人喜欢。”

  汤于彗的心里重重地一跳。

  然而康赭并没有看他,只是把汤于彗喝干净的茶杯倒扣在桌子上,对他道:“别在这里晒霉了,走吧,带你出去玩。”

  汤于彗尽全力地稳住了声音,不易察觉地小声颤抖道:“去哪里?”

  康赭想了想:“教你骑摩托,去吗?”

  汤于彗摇了摇头,“我学不会。”

  沉默了几秒,康赭淡淡地道:“要试了才知道会不会。”

  汤于彗突然抬起头看着他:“试了就一定能学会吗?”

  康赭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露出了那颗很早以前就被汤于彗发现的虎牙。

  汤于彗早就知道牙齿是脊椎动物高度钙化的组织,但是在康赭这里,它却是康赭的慈悲,康赭的武器;他笑得那么轻,那么甜,但仿佛填充了坚硬而痛苦的珐琅质,永远充满拒绝。

  “不知道,但是你不试就一定学不会。”

  -

  康赭带着汤于彗推着两架摩托走了出去,外面的天空是如洗的晴色,成片的云漂浮在瓦蓝的天幕上。

  汤于彗站在宽阔延伸的公路上,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一把被身旁大风穿透、布满窟窿的、一无所有的骨架。

  还是算了吧,他很难不这样想道。

  摩托车教程果然并不顺利,汤于彗第一次做了个对学习手足无措的学生。

  以往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很容易被周围人贴上类似“聪明”、“漂亮”、“天才”、“神仙”这样的标签。

  汤于彗继承了于正则和汤蕤的才智,综合了英俊且文质彬彬的父亲与拥有惊人美貌的母亲所有的优点,这一切都让他不平凡起来。

  但是汤于彗被夸赞外貌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感觉,同时诚实地认为自己只是比别人学东西快一点,这些都不是他的天分,因为汤蕤常常和他强调,这些本来都不应该属于他。

  不过显然人无完人,也许于正则和汤蕤中没有人擅长运动,所以汤于彗到了户外的时候,总显得比在冰冷机械的仪器旁笨一点。

  按照柯宁的话说就是,看起来不太灵活与协调。

  本来汤于彗觉得摩托车也属于机械,应该是自己擅长的部分。等到了实践才发现,操作起来比自己想得难很多。

  康赭倒是没让他出现什么意外,只是显然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老师,讲了一遍就让汤于彗自己试着开。

  汤于彗平时看康赭骑摩托利落又随意,以为并没有那么难.

  他憋了一股绝望的自尊,撑着一股傲劲跨上摩托。

  但是当车子发动之后他才感到了害怕,遇到转弯的时候浑身紧张,攥紧把手的掌心也浸满了汗水,恐惧地想等会儿该怎么停下来。

  汤于彗强作镇定,但康赭和他并排而行,让他很不想现在就求助。

  大不了就是死吧,汤于彗想,虽然应该不太可能,但反正我也一无所有。

  康赭放慢了速度,默不作声地骑在他身边,两个人都不说话,风把他们的衣袖吹得呼呼作响,像鼓满了晴天海上的帆。

  然而说到底,恐惧就是恐惧,并不会配合穷相的自尊。

  汤于彗越来越紧张,手也攥得越来越紧,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冷静下来。

  他浑身僵硬,几乎可以确定自己下一个弯道就会出事。

  这时,骑在他旁边的康赭突然很肆意地笑了一声。

  汤于彗在僵硬中强忍害怕看了他一眼,只见康赭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盔取下来了。

  他骑这样的速度就像在玩一样,两只手随意地搭在车把上,根本没有借力,此时正歪着头懒洋洋地看着汤于彗笑:

  “你打算骑到什么时候,骑回北京吗?”

  尽管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感觉,但汤于彗听到这句话还是浑身顷刻间就颤栗起来。

  他偏回头去,咬住牙齿,从下巴淌下的汗珠随着绷紧的颈线滑过喉结,像一滴凝结了此刻咸湿的珍珠,狼狈地落到地上蒸发。

  汤于彗说不出话,神经紧张,意识却模糊又暧昧,只感觉自己要被这紫外线晒成一滩陨身糜骨的春泥。

  如果这个时候摘下头盔来,一定能看到他不知何故、红得发烫的脸。

  康赭在旁边淡淡地道:“你别那么紧张,不要害怕,放松一点,刚刚都教过你的,我在旁边,不会让你出事。”

  这样的场内指导完全是在加速心悸,汤于彗自暴自弃地想。

  他还没回答,康赭又接续之前的话道:“你试着去享受,而不是去驾驶它。你还记得上次骑马的感觉吗?

  这句话倒是起了作用,那阵曾回应汤于彗的风又奇异地唤醒了熟悉的自由,叹息着穿过汤于彗干渴、怅然的灵魂。

  他开始想象自己骑着的是马,是风,是一艘船,晴天不过是奔逐的场景,而他是鸽子,是飞机,是荡舟的云。

  康赭已经骑到了他的前面,汤于彗一半的神志还放在紧张驾驶的摩托车上,另一半却始终盯着康赭被风吹得翻扬的外套衣角。

  他想,我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