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工作, 左思嘉会经常要去国外。进入SideI后,因为一些原因,线上演出被迫拓展开来。他有意将工作重心放到推广上。不过, 现场演出还是无可替代的,不可能不出国出差。

  飞机一平稳, 连接上网络,他就给她发消息:“要吐了。”

  伊九伊在镜子前梳头发,准备要上班了:“怎么了?晕机?”

  “不想去。”他很诚实。

  她不明所以:“你经常飞来飞去吧?不是应该早就习惯了嘛。”

  左思嘉坦白:“最近只想跟你一起玩。”

  伊九伊很能理解。

  他们正是亲密的时候,这是生物学上能证明的。建立关系后, 开始这段时间是最难舍难分的。更何况,他们很聊得来……大概, 前所未有。就连当事人本人都惊讶。伊九伊人缘很好, 左思嘉也有好多一起喝酒的朋友,两个人都不愁没有聊天的人。即便如此,他们也很来电。

  他迟迟得不到回音,于是就发更多的消息过来:“我是不是太粘人了?”“你当我没说吧。”“我有室内攀岩课没用掉,你想去可以去。报我的名字就行。”

  一堆无关的话刷屏, 实在很好懂。

  伊九伊坐车上班,坐上车时给他发消息:“现在出发了。”

  她进到公司,来到工位上, 有同事送了奶昔, 放在桌上。其他人都在暗搓搓讨论小金那件事, 猜测那个打赏小金的人是谁。截至目前, 她们的猜测还限于小金的亲朋好友之类的。

  伊九伊完全知情, 所以不感兴趣。

  她不看公司匿名群的的消息, 线下也不找谁,一个人专心致志拍奶昔的照片。

  她发给左思嘉:“同事给九伊买的。(兔兔)”

  左思嘉发来一张国外一个知名卡通形象的毛绒钥匙扣, 配字是:“思嘉给九伊买的。(兔兔)”

  伊九伊看着手机笑,被过来找她的侯诗看到了。侯诗拿着单子,放到她桌上,从眼镜底下反复打量了她几眼,说:“啧啧啧,年轻就是好啊。又谈恋爱了?”

  伊九伊收起手机,不慌不忙,拿起单子确认,回复道:“嗯。”

  “这次是哪里的哦?”

  “哈哈。”她轻轻笑着,就这么搪塞了。

  侯诗也懂分寸,不会追着问,话题回到工作上来:“你今天是不是要去跟何老师碰头?之前有个礼盒和奖牌,他还寄放在公司。你拿去吧。”

  “有一个座谈会,想当面跟他说。老人家,电话里谈不明白。但是我今天有事,会让别人去。”伊九伊在单子上签字,“东西我叫他们拿给他。反正打车报销。”

  聊完工作,侯诗靠在桌沿,也压低声音跟她闲谈了一会儿:“想不到啊,一个多月你就要走了。”

  “好不容易呢。”

  侯诗琢磨着,慢吞吞地说:“你也知道实习生那件事吧?还是挺解气的。小姑娘挺狠,又聪明,知道炒作。不过那么一大笔钱,看她条件,是拿不出来的。谁在帮她啊?”

  “嗯……”伊九伊侧着头,想了想,说,“不知道。”

  侯诗盯着她。今天是阴天,伊九伊打扮很随意,就是来待了很多年的公司上班的样子,头发随性地梳了发辫,垂在身体两侧,明明也不是小姑娘了,却丝毫没有违和感,整个人也与发型一般,松松散散的,干燥而漫不经心。

  关于一掷千金的神秘人是谁,侯诗是有猜测的,不过,对方不想被戳穿,那何必非要说出来?她也就一笑了之,带过了这件事。

  侯诗说:“唉,我最近也忙死了。上半年恐怕只够折腾一件事。”

  伊九伊关切:“怎么了?”

  侯诗不咸不淡地说:“还不是那个纪录片。”

  每天换地方上班以后,侯诗立刻加入的正是负责古典音乐的组。但是进程不是那么顺利,有几个活动撞上,他们那边腾不出时间来。定好的几个采访对象也不尽人意。

  但是,侯诗说:“还就是那一次见了左思嘉,对他印象挺好的。也就这一回顺利。不过,能见到这种大帅哥还是蛮值的。他眼睛好大,脸又很小,比百科上的艺术照帅好多啊。”

  伊九伊抬起眼睛,看着侯诗,扶住桌角的手悄悄移动,毫无意义地摸索着:“是吗?”

  侯诗说:“他长得有点港味,你觉不觉得?”

  伊九伊用鼻音发出简短的笑声,权当做赞同。

  “而且性格也比我想象中好很多。本来我以为他会很‘艺术家病’的,结果特别平和。”

  伊九伊搭腔,仔细地聆听,等她往后说:“嗯嗯。”

  侯诗接着说:“挺细腻的,不摆架子,彬彬有礼,挺符合我对古典音乐家的刻板印象的。”

  伊九伊特别耐心:“嗯嗯。”

  “哦对了,还有,谈采访还不会说抽象的话。有的人,特别是那些专家,除了他们自己的领域,在其他地方都挺社障的。左思嘉也没有。”侯诗兀自评价,“就是可惜了,都没在自己祖国办过音乐会,这就不弹琴了。”

  伊九伊说:“是呀。”

  谁都不会讨厌听别人夸自己的恋人吧。

  然而,接下去,侯诗说的却是:“不过,假如很有才华,为什么要不弹了呢?年纪轻轻,赚钱不好吗?”

  “这谁知道。”伊九伊说,“本来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名利。”

  “我去采访弦乐团那些青年音乐家,里面也有人说,左思嘉其实是浪得虚名,被公司看上了,比赛有针对性一点参加,拿点奖。他长得漂亮,而且是个长得漂亮的男的。包装一下,唱片和音乐会门票就能卖得很好……”

  整场对话中,伊九伊头一次打断:“啊,侯姐。我先去把单子交了吧,怕来不及。”

  侯诗立刻起身,准备走了:“好。那就麻烦你了。”

  伊九伊走出去,脸上带着淡淡的表情,镇定自若地穿过长廊,步入电梯。电梯里还有其他人,她站在后排,心里无声无息地响起月色中的Fly Me to the Moon。

  那么好的琴声,赤-裸裸的真实,脱离了国籍、性别与皮囊,人与人之间坦诚的温柔,她一点也不怀疑,只要听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

  这一天中午,伊九伊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熟人。

  她和同事散步去吃午餐。

  在他们公司,午休时间管得并不严格,尤其她们这样的老员工,更是无所谓。同事比侯诗还年长,是个快退休了的姐姐,平时在其他部门,今天突然说请伊九伊去吃生鲜。

  因为是一家比较有名的餐厅,又是上班族的午餐时间,她们走路去的,完全失策,过去时,队伍一路排到店外小路上。

  同事姐姐说:“那怎么办呢?要不换家店?那边好像有家和府捞面。”

  “跑这么远来吃快餐吗?”伊九伊笑笑。

  她们还是排起了队。

  排队的时候,两个人零零碎碎聊着天。忽然间,伊九伊发现前面有个人有点眼熟。隔了好几个等位的顾客,她遇到了前男友。

  还在读书的时候,伊九伊跟一个学服装设计,个子很高的男生谈过恋爱。

  他是少数民族,长得有点像混血,性格偏内向,熟了以后倒是话很多,性格有点幼稚,比伊九伊小一岁。

  后来,她管他叫“前男友三号”。

  她和三号是朋友的朋友,偶然认识了。两个人一拍即合。当时的他们很惊讶,两个人都是双鱼座,喜欢的作家和导演一样,对一些社会新闻的观点也相同。用俗一点的话来说,他们是“灵魂伴侣”。

  三号平时闷闷的,实际很幽默风趣,说话常常带梗,总把伊九伊逗得笑到直不起腰。

  一度她想过,和他一起生活,肯定每天都会很开心。

  他们是相爱的。在一起时,这件事那样分明,一目了然。他们让彼此愉快、迷恋,陶醉于两个人的世界。

  以前约会,两个人去划船,遭遇颠簸,伊九伊没抓稳,摔倒下去,头差点砸中岩石。他连自己都不管了,出手拦住,她才没受伤。他却背部骨折。爱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难道这不算爱情吗?

  他们是怎么开始变得嫌隙丛生、无话可说的呢?

  同居、情侣旅行、准备考试、爱好变迁,种种琐事浮上心头。原因有好多。性格不合,但也相互包容了。冲突可以遏制,可惜,无论如何,相看两厌这件事都无法阻拦。

  像是魔法一样,曾经的快乐好像都是幻觉。伊九伊相信未来会变好,男方却很悲观。

  他们一起看台湾电视剧,小女孩说出“所以爱会消失对吗”的台词时,伊九伊没否定,但觉得应该会有办法。

  三号却信誓旦旦:“会的。”

  他们分手很难受。的确,很伤心。分分合合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无法修复了。碎了一地的镜子,再拼起来,又砸坏,碎得更加厉害。总想再拼起来,但却只能更清楚地认清覆水难收的现实。

  仔细想想,也差不多是那时候,伊九伊失望了太多次,彻彻底底长大,突然意识到,原来达不到理想状态才是正常的。

  别怪她清醒得太晚。以前的生活被保护太好,认识的人少,也没见识过不可能。

  有点太天真烂漫了。

  这是伊九伊断得最难看的一次恋爱。以前很爱很爱,而且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是无法磨合,为什么那么契合了,就是不能和睦相处,圆满地待在一起。

  之后,她有听朋友说,他到了模特公司工作,过得很好。

  排在餐厅外的队伍缓慢移动,伊九伊并不上前打招呼,有一搭没一搭和同行的人说话。

  先轮到了三号他们。之后是其他人。轮到伊九伊她们时,她留意了一下。餐厅有两层,还分不同的地方。三号与她们没有在一处。

  伊九伊与同事安心享用午餐。

  人气餐厅,而且是相信的同事挑选的,水准很不错。无国界料理会有一些创新。伊九伊叫了鱼肉做成的面条,清汤里加了芥末,有油脂,又不油腻。她用勺子盛着,再拿筷子夹起来,慢慢地,小心翼翼送进嘴里。

  吃着很好吃的食物,伊九伊有点心不在焉。

  期间有几次,同事在说话,她都走神了。其实,也没有在回忆,只是茫然了,悄然恍惚着,想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比如,下午记得提醒人带东西给何老师,又比如家里猫砂是不是不够了。

  同事姐姐说:“等退了休,我想住到国外去。”

  伊九伊问:“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治安好一点,关系简单点的地方吧。”同事之前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孩子也成家了,没什么要顾虑的。

  伊九伊好奇:“一个人?”

  同事泰然处之:“是啊。不想要恋人,朋友也不用,我就喜欢一个人。”

  伊九伊思索了一会儿,心里没有任何赞同或不赞同,只是询问:“不会寂寞吗?”

  同事慢慢悠悠地回答:“不会。”

  过了好一会儿,伊九伊才微笑着说:“……真好啊。”

  吃过饭,同事去买的单。

  店门口接待处比较窄,同事姐姐让她先出去。伊九伊到外面的花坛旁等待,店门被推开,她以为是同事,一转头,脑海里想过会发生的事就这样发生了。

  大概率,三号也是与职场的朋友来的,一起走的两个人看着都像时尚界的。三号回过头,确凿地看到了她。伊九伊在想要不要打个招呼。然而,还没决定,三号已经把脸别过去。

  他的表情像做梦,仿佛根本没认出她来。

  这群人扬长而去。

  同事买单出来了,伊九伊和她一起往前走。同事姐姐用纸巾擦着衣服下摆,因为刚才吃饭吃滴到了酱汁。

  下午还有应酬,她们只好顺路去便利店买个去渍喷雾。

  同事去拿东西,伊九伊也走到货架中间。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又和三号遇上了。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进入他的视野。

  隔着货架,伊九伊听到他和朋友在说话。

  前男友的声音,伊九伊自然是记得的。他说:“刚才遇上前女友了。”

  朋友说:“真的假的?是你之前说很长时间都放不下的那一个吗?怎么不指给我们看看?”

  前男友三号回答:“没必要看。心情挺复杂的。”

  “啊……肯定会有点,毕竟是前任嘛,爱过……”

  “是啊。她是很漂亮,气质也很特别。现在遇到和她一模一样的人,我也还是会被迷倒吧。”他说,“但是,见到本人,想起以前,又有点想不明白。过去怎么会那么爱?至于吗?”

  至于吗?

  好简单的三个字。伊九伊在心里回味了一下。

  她站在布满杂志的货架后,目送他们离开。这一次是真的走了,他们坐上计程车。即便分手了,曾认为是灵魂伴侣的男人仍然活着,身材瘦了一些,走路的姿势没有变。她尚且能认出他来。可是,有些东西已经消失了。而且,是彻底的消失。

  伊九伊并没有受伤。令人庆幸的同时,这也是这场消失的印证。

  同事结完账出来,和伊九伊一起出门,回去公司,继续这一天的日常。她给左思嘉发了一条消息:“你要喝咖啡吗?我可以提前买好。”

  离约会还有一个多小时,伊九伊去洗手间补了妆。

  手机响了一下,是左思嘉。她放下口红,兴冲冲地点开,结果看到一条简单又冷酷的信息。左思嘉说:“临时有事,今天不能去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