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 伊九伊做梦梦到了些什么,虽然起来后忘记了,坐在餐桌边想了好久都没想起来。

  早晨上班前, 伊九伊练了会儿字,然后走路去上班。

  她很久没坐过地铁。因为上班晚, 车厢里人也不那么多。

  她掏出手机,发现“看不上你这样的”更新了新动态,是他家的猫跟着逗猫棒蹦跳的画面,文字是:“小猫, 看到你这么想我,我很高兴, 但也很有负罪感。因为没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很开心。我有罪。”

  本来还很疲倦, 一看到这个,连伊九伊自己也没发觉,她微笑起来,在下面输入评论:“判处有罪。”

  虽然,他不知道是她。

  在这个宠物论坛里, 作为常年活跃的科普博主,左思嘉是热门用户,在这个小平台也是名人。她的评论很快淹没在一大堆问候中。

  这是音乐软件都能匹配好友的年代, 年轻人通过网络App社交的不在少数。有用户给他发“早上好啊猫性恋老师”。

  为什么叫“猫性恋”这件事也很有趣。“看不上你这样的”只跟互相关注的人互动, 而他互相关注的全都是他认为会养猫的。况且, 给他发私聊和评论, 他都只会回和猫有关的话题。

  也不一定吧。伊九伊在心里笑笑, 倒不是嘲弄, 就是觉得没必要太对男的抱期望。毕竟之前他出国,她发私聊问他单不单身, 他也回复了。

  大家都知道,男人是上一秒跟你聊风花雪月文学艺术童年阴影,下一秒就能要看你的批的动物。

  是的。伊九伊没有陷进去。

  至少,脱离情境时不会。暂时还不会。她才有点儿喜欢上他,只是喜欢,而且,也可能是觉得新奇。谈感情,存在即合理。勇往直前很合理,像她这样边走边看也合理。

  她已经失败太多次,在恋爱里吃过苦头——尽管只有心理上的悲伤。这是她谨小慎微的理由。

  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以往休假后上班,难免容易疲倦,总觉得假没休够,会有点难过,可是,一想到过几天又能和男友见面,想到随时可能会收到联络,心情就没那么沉重了。

  上班时间点,公司里照常人来人往。

  伊九伊请了几天假,刚回来,积累了一些事要处理。

  其他同事走在旁边,正和她说话。她拉开座椅,还没坐上去,先随口说:“叫小金一起来处理吧——”

  同事特别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已经办完离职了。”

  因为太突然了,伊九伊一开始甚至怀疑自己听错。平时是她带小金,之前她还把公众号的工作也交给她了。何擒云出院了,他是闲不住的那类人,中老年男性,又读过书,最爱指点江山。最近估计又会有新内容要重新编排。

  离职?现在?

  伊九伊都还没走,怎么这个徒弟还反超师父了?

  而且,她没接到任何通知。

  伊九伊空落落地愣了一阵,轻声说:“我没听说……”

  “是太突然了。”同事把文件夹当扇子,拿在手里摇晃,“还不是因为B组那件事。”

  “什么事?”

  同事说:“你不知道?剽窃。有段文字查重100%那个。”

  好简单的事。追究来,追究去。虽说圈子里的事,在外面翻不出什么浪花。但大家都要“风骨”,在乎名声,那位作者很介意这件事,总要给人一个交代。最后,主管倒是异想天开,竟然直接推实习生背锅开除了事。

  伊九伊说:“这不是毁人前途吗?她之后怎么找工作?”

  对方说:“不至于吧。小姑娘应该也不高兴,但已经走了。别人都不知道,要是能知道这点事,大概连老总的做事风格也清楚,不会乱冤枉人。”

  同事说的乍一听有道理,可是,锅从天上来,谁愿意平白无故遭冤枉?伊九伊觉得小金有些草率。不过,肯定是不能苛责她的,这又不是她的错。

  伊九伊给小金发了一条消息。

  小金没有回。

  就算现在她把伊九伊当成跟这些邪恶的大人是一伙的也正常。

  伊九伊无话可说,想去找主管谈一下。她是这样的前辈。

  伊九伊也工作了许多年,不是不清楚职场上会有这种事。她家境很好,年纪小的时候,也有过很强硬的摆脱荫庇的时期。父母不会从中作梗,但假如是文艺业界,消息总会泄露。不过,她也算自由了。

  正因如此,伊九伊见识过不少人充满反差的嘴脸。

  对她百般刁难的,把工作都推给她的,有的人对待下属仿佛对待花生,榨干就抛到一边,更恶劣一点的,干脆拿人当出气筒。是女性的话,只会比男性遭遇更多,毕竟身为女性,就容易被社会塞上软肋。

  有所谓的领导办公室墙上还挂着伊九伊外祖父的字,对着见到自己没打招呼的伊九伊大呼小叫,怒吼她:“外地人就是没文化!低素质!”

  伊九伊虽然没低头,但也还是默默不语,没反驳,掉头走了。

  后来她和达斐瑶说起这件事,达斐瑶一直摩拳擦掌,捶胸顿足说她不争气:“我要是你,直接啪啪打脸他。”

  伊九伊说:“不能打人。”

  达斐瑶连忙解释:“不是真的打人脸啦,只是一种说法,像是爽剧里那样,让他知道在你面前耀武扬威有多愚蠢可笑。”

  生活不是爽剧。伊九伊不会这么做。

  再说了,比起愤怒或不满,她更多的只感到难过。就算她被开除,被用更恶劣的手段针对,她也有办法解决。可要是是别人呢?

  恰如此刻,那小金呢?

  伊九伊一边工作一边等主管来。她从办公软件上给他留了言,迟迟没有已读。小金也没有回信。

  她等会儿还要去国际出版中心,又得拜访一个教授,也没法等那么久。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主管竟然一整天都没来上班。开人知道挑她不在的时候,现在又准备躲到几时?

  一个人能做的太少。

  离开公司前,她看了一眼手机,无奈,但又无能为力。有时候,有些事留给人的不是待解决的任务,只有一团情绪,仅此而已。

  平时的话,她大约会自己一个人待着,把手插在口袋里,叹着气,可能出去转一转。又想抽烟了,她去摸口袋。

  突然间,伊九伊想到了什么。

  -

  冬妈拿着洗好的衬衫下楼,看到左思嘉靠在沙发边,正在逗家里的猫。破天荒的,她也没指责游手好闲,转头特意把东西搬出来,在大厅里熨衣服。

  左思嘉根本没留心,继续陪猫玩。

  就这么过了好一阵,还是冬妈先忍不住,瞄了他好几眼,然后假装不经意似的,絮絮叨叨开口说:“楼下这架三角钢琴挪个位置吧,决定了我就去请人……楼上要不要除湿?踏板没老化吧?你今天早晨弹的什么?”

  左思嘉抬起眼,笑一下,说:“李斯特。”

  “嗯嗯。”虽然他每次这副德性都挺欠打,但是,今天,冬妈也没多说什么,“你不在家吃饭就说。”

  他出去跑了一圈步,到公园时消息提醒一直响。他慢慢停下来,打开一看,是陈桥在问他去不去打球。陈桥是中毒台球爱好者,平时常叫左思嘉去。左思嘉打得不好,他就叫得更勤。

  其实,左思嘉隐约也知道,陈桥不喜欢他。

  也没到讨厌的程度吧。

  他觉得陈桥的父母人很好,不会当着儿子的面拉别人家孩子做比较,物质条件很充裕,又有文化,没什么不好。陈桥对他的态度多少有点来路不明。不过,没有谁规定不喜欢就不能做朋友。在左思嘉的概念里,即便朋友不喜欢他,只要不挑明,也可以继续相处。

  陈桥说:“你搞定仙女没有?”

  左思嘉含糊地说:“还是上次的台球厅?”

  陈桥说:“你要来?”

  过了几秒,陈桥反应过来了。

  “你是不是钓到了?”他第一反应不是说钱的事,也不是怎么做到的,而是——“为什么?”

  左思嘉不想聊这个话题。陈桥接着问:“她不当小三了?”

  “她不是。”左思嘉说。肯定有什么误会。

  前段时间,他在咨询时也聊到这个。遇到真爱的时候,为了爱,伊九伊不会不顾道德伤害别人……的吧。咨询师问他,是她真的不会这么做,还是你选择相信她不会?

  陈桥不情不愿地说:“那我告诉一下他们——”

  “不用了。”左思嘉回答。

  陈桥发来一个疑问号。

  左思嘉在公园中间沿人工湖的空地里,低下头,跟陈桥说:“你们去打球吧,从现在到年底,天天去也行。就当我输了。我报销。但是……”

  “?”

  “关于她的那些话,不要再说了。”

  这一天,左思嘉没有需要外出的工作,就在家里陪猫玩,楼上楼下跑,有时候在楼下写策划,有的时候上楼听一听邮箱里收到的音乐。

  其中一个邮件的发送者演奏的是拉威尔的《海上孤舟》,琶音重重叠叠,如波浪一般颠簸着,一叶小船在浪涛中辗转,牵扯着心也摇曳不安起来。

  他突然想到海,然后,想到伊九伊,想知道她的想法。这种冲动隐隐跃动着,在他脑内所想的海面下,一点都不突兀,一点都不奇怪,仿佛本来就该在那里。

  他花了一点时间去平复,出门买咖啡,准备坐一会儿再回去,但是,点单的时候,左思嘉还是没忍住,打开微信,想编辑消息问伊九伊喜不喜欢海。不是要和她去的意思,就是单纯想知道她喜不喜欢——就是这么没意义的事。

  她喜欢海吗?她吃芥末会打喷嚏吗?她乘地铁时会嫌安检麻烦所以不带包吗?这些琐碎的细节,他忽然有好多想知道的。只是想知道,然后像收藏海边捡到的石头一样,全部收起来。石头只是石头,毫无意义,对捡起来的人而言却是宝藏。

  还在想,伊九伊突然发消息过来。

  她说:“你在做什么?”

  伊九伊正在国际出版中心的大楼里,工作中的流程结束了,她在等电梯。只见屏幕上方正在输入了一会儿,然后,左思嘉的回复跳出来。他说:“在想要发给你的消息。”

  她不由得站直身体,双手拿住手机,开始有兴趣了:“准备发什么?”

  左思嘉那边又是好一阵“正在输入”。

  突然间,莫名其妙的,左思嘉觉得说“你去过海边吗”好愚蠢,她怎么可能没去过?一个出国过年的人。再说了,他们是在聊暑假过得怎么样的中学生吗?对面在等,左思嘉匆忙改口,强行营造学识渊博、脑子里很有货的人设:“问你有没有看过海德格尔。”

  为什么问这个呀。伊九伊有点疑惑,又觉得有意思。

  他说:“你呢?”

  她说:“在工作。肚子饿了。”其实,她想见面了。

  左思嘉还是没绕过海的话题:“要不要去吃海胆?”

  伊九伊马上回答说:“好呀。”

  她告诉他她在哪里,他也说明自己在哪里,都没开车。离得不远,他们约好在就近的车站见面。

  咖啡已经在制作了,左思嘉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确认时间。他迟疑了片刻,对店员说:“这杯送给您喝。”华丽的男性面孔露齿微笑,左思嘉不自知地向中年男店员放电,然后利索地转身离去。

  他拿着外套,推开店门,奔跑起来。

  不到两公里外的建筑里,伊九伊多按了两下电梯。门才打开,她就急促地迈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