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九伊对人的名字很敏感, 只要听说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她记性很好,作为在读研究生陪在何擒云身边时, 她经常被导师叫去,陪同参加这个会那个会, 除却形象,最重要的就是记性好。应酬的时候,马上就能想起谁是谁,是干什么的, 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听说是派出所,伊九伊很意外。

  听对方说到“覃芸芸”这个名字, 伊九伊马上联想到了人。

  那是她外祖父这几年资助的两名大学生之一, 女孩子,大一,学国画的,前段时间为了连环画联系过她。长相有些模糊了,但至少, 她知道是谁。

  伊九伊问电话那头的警察:“她怎么了?”

  警察说了一些。伊九伊眨着眼,不插嘴,慢慢听完了, 然后有条不紊地回答说:“我知道了。那我现在过来。”

  她挂断电话。

  这一天的约会, 她单方面偷偷为左思嘉扣了不少分, 接下来的安排还剩下户外烤肉派对。伊九伊还挺爱吃好吃的的, 这项活动也许能为正常约会拉回一点分。

  然而, 现在看来, 是去不了了。

  伊九伊对左思嘉说:“思嘉,突然有点事, 我得先回去了。”

  她说完就转身,低头看手机,准备联系车。左思嘉也马上跟上来。

  他说:“我送你。”

  恭喜他逃过扣分。

  伊九伊是被照顾惯了的人,况且,这次约会是他向她提起的,要是他不送她回去,那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左思嘉开车送伊九伊下山。路上花的时间有点长,开车过程中,左思嘉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伊九伊迟疑片刻,然后告诉他:“我外公资助了几个学生。有个女生,说是要跳楼,被警察拦住了。现在派出所说,需要人去签字,才能放心让她出来。”

  自杀的人擅自离开,万一又闹出了人命,责任又会回到派出所。大概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所以才一定要求有人去领人。在他们的社会里,责任在谁有时比结果更重要。

  覃芸芸是外地来的,本地没有亲人。放弃生命这种事,不论原因是心理疾病还是其他的,被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知道,滋味肯定不好受,只怕小问题反而会演变成大问题。

  就这样,心如死灰坐在派出所,被女警询问联系人时,覃芸芸沉默良久,最后,从手机里翻出了伊九伊的号码。

  这个选择很正确。

  伊九伊确实是个很合适的人选,耐心,有爱心,有社会信用,而且,愿意照顾人。

  覃芸芸选择自我了断的地方离她大学很远,她是专程花两百块打车过去的。后来带她回去的派出所是附近的派出所。

  开过去有一两个钟头,左思嘉没有贸然对别人家的事发表观点,像个模范出租车司机似的,准时准点,把伊九伊送到了派出所门口。

  抵达时,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紫色的晚霞中漂泊着淡淡的、泛着苦味的月亮。

  伊九伊下了车,和左思嘉一起,直接进去。左思嘉替她拉开门,低声提醒说“有台阶”。伊九伊进了门环顾一周,视线捕捉到目标的一瞬间,脚步随即放慢。

  覃芸芸独自坐在一排会客椅的最侧边,垂着头,手搁在膝盖上。警察正在给另一个饮酒闹事的人的家属做登记,看到她时,动作也放慢了。女警小跑出来,还没开口询问,伊九伊提前做了自我介绍:“我是刚才电话里覃芸芸的——”

  女警有其他工作,一个男警察负责他们这边。

  左思嘉对伊九伊说:“我先跟他去,你和她聊聊吧。”

  她没有笑容,也不点头,只对他轻声说:“谢谢。”

  伊九伊朝覃芸芸走过去,坐到她身边。覃芸芸仍然低着头,不肯抬起头。伊九伊说:“你今晚有地方住?”

  覃芸芸没有任何反应。

  伊九伊又问:“我可以联系你的家人吗?”

  覃芸芸立刻直起身来了,摇摇头,手也按住了伊九伊的手。但伊九伊并没有拿起手机的意思,覃芸芸把手抽了回去。

  终于能正常交谈了。

  伊九伊不着急提到,尽可能温柔地问:“还好吗?肚子饿不饿?今天晚上你有地方去吗?”

  她没有立刻问今天发生的事情,对覃芸芸来说,这让她如释重负。覃芸芸的头栽了栽。

  伊九伊很耐心,接着问:“我们去吃个饭?”

  覃芸芸摇头,特别小声地说:“吃过了。”

  女警匆匆经过,插了句嘴:“我们刚才叫了盒饭给她吃了。”

  能吃饭,应该状态好多了。伊九伊安了点心,又问:“那你去哪里住?”

  “回学校。”

  伊九伊垂着眼睛:“我送你回去吧。但是,我还是要和你辅导员说一下……”

  覃芸芸立刻激动起来:“不要!”

  但是,伊九伊也打断得很快:“我不会说今天的事,只会告诉她你心情不太好,请她多关心你一下。好吗?”

  覃芸芸看着伊九伊,一副迟疑的样子:“那个……我现在已经没有自杀的想法了。”

  伊九伊心平气和地说:“好的,那就不说了。”

  但是,实际上,伊九伊还是发消息到了覃芸芸所在的大学。她在覃芸芸的大学也有熟人,通过熟人向辅导员三令五申,晚上多增加几次查寝就好,其他地方不要有表示。刺激伤心人的事绝对不能发生。

  左思嘉过来找伊九伊,走之前要登记证件和签名,伊九伊走过去。

  刚才,警察跟左思嘉讲了一下他们问出来的缘由。其实,说出来也不是多罕见的事,覃芸芸的男朋友向她发脾气,要和她分手。她挽留无果,最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左思嘉也把这和伊九伊简单转达了。

  一个中年男性警察一边走流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现在这些年轻人,就是动不动为了一点小情小爱要死要活……”

  覃芸芸跟在后面,突然被这句话激怒,不由得出声反驳:“你们……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们都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你们的ego太大了!从根本上来说,你们就不会去爱了。爱情本来就是有伤害这个副作用的,要是只顾着舒服,那才不是爱情!反正,你们是不会懂的,纯爱已经灭绝了——”

  突如其来的激动令在场众人沉默。没人吭声,也不知道当初警务纪实观察类节目《守护解放西》中十六岁的男孩怒吼“整个长沙我是老大”“为了你,我放弃了整个长沙”时是否也是如此气氛。

  刚才的中年男民警打圆场似的呵呵直笑:“哎呀,你们年轻人别这么冲动。我们老一辈也结过婚,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覃芸芸又哭了,她还想说什么。但是,别的人先开了口。

  左思嘉说:“确实。”

  因为这声回应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其他人都看向他。其中,伊九伊离他最近。

  左思嘉的表情很镇定,和他成名后在外国政要面前演奏《降E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时一样,仿佛一支已经熄灭了的烟,从外观看,只剩下一点点火星,里层仍在静静地焚烧:“现在的人都只关心自己,不会接受别人,也不会把别人摆在自己之前。纯粹的爱已经快要消失了。伤害自己很蠢,但爱本身就会无能为力。假如你很爱,所以才这样做,这说得过去。”

  现在要说这种话,不就等同于支持她自伤吗?旁边的女警投来厌恶与责怪的眼神。

  即便刚才登记时,她还在心里惊叹过,这男的长得好像明星。但是,职业道德和关心自戕女学生更重要。看不出来,浓眉大眼的,竟然这么坏。没有共情能力的帅哥就是人渣。

  可是,伊九伊的回应不大一样。

  她定神望着左思嘉,这也许是她今天,不,最近这一周,甚至几个月来最集中精神的时候。

  覃芸芸坐着,而其他人都是站立的。所以,回她话时,左思嘉垂下了眼睛。不过,他也不像在看她。

  他接着说下去:“但是,这种事情都是要两个人的。你知道吧?”

  他问她,语气很平淡,没有强迫的意思。

  爱情是双人舞,而非独角戏。诚然爱必然有消极面,可假如积极面消失,这种爱的存在价值也就不复存在。

  爱不讲道理,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一样。

  真相不难猜到。

  覃芸芸闹自杀,没有立刻纵身一跃,了结这一切。然而她的男友却至今杳无音讯,没有赶来,甚至没有打来哪怕一通电话。

  在这段感情里,不论年龄、财富还是社会经验,男友都压自己一头,她本来就缺乏安全感,男友还相当情绪化,动辄对她大吼大叫,摔门吵着要分手。绝大多数时候,覃芸芸都是患得患失的。她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男友不爱她。

  承认对方不爱自己没有那么难。假如不是这样,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些自伤行为。覃芸芸大哭起来。

  看人哭泣不是件舒服事,左思嘉移开视线。

  伊九伊侧过头,轻轻地说:“你去开车过来吧。”

  女警欲言又止,恐怕今天看她哭得太多,安慰的话都说尽了。伊九伊尴尬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坐下。她说:“分手也是好事。”

  “可是我真的很痛苦……”覃芸芸说,“我总是想去找他。就算我知道,他不爱我了……他可能从来没爱过我。”

  “过段时间就好了。”分手这件事,伊九伊是行家老手,已经谈到不想谈了。正在进行的这次是她默认的最后一场恋爱。想到这些,她不自觉地追加了一句,“我就是这样。”

  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反而引起覃芸芸的兴趣:“分手的时候,你也会伤心吗?”

  伊九伊觉得这提问很荒唐,不由得也放松了,隐隐一笑:“当然。”凡夫俗子,又向往红尘,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不伤心?

  “很久吗?”

  “一会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忍一忍就好了。”伊九伊有片刻的走神,好像忽然滑进了梦里,这种自然的姿态非常有魅力。她又抬起头,看着覃芸芸,“你会恢复的。”

  覃芸芸心目中,伊九伊会更潇洒一点,更冷酷一点,也更自由自在一点,毕竟她那样有魅力。大家都推崇这种人,尤其是女性。但她转念又一想,某种层面上,人们追求的“洒脱”或许是一种只爱自己、参与度极低的爱情。

  那正是覃芸芸所不齿的。

  她说:“我恢复不了了。我就是在想,我爱他到底有没有意义……”

  这话说得有点酸。即便是伊九伊也不得不承认。谈论爱好像原本就是一件酸溜溜的事。她只是说:“相爱更好。”

  伊九伊站起身,替她拿好包,向警察道谢。覃芸芸也匆匆配合。

  左思嘉已经在外面等,他坐在车上,后悔的心情风起云涌。他不该说这么多的。对着不熟悉的人,对着本应变得更熟悉却搞砸了的人。

  他握着方向盘,随手调节中央后视镜。

  这是他的车。平时中间有挂一个奶牛猫的吊坠,今天特意摘掉了。因为觉得太花里胡哨没准会被讨厌。

  走出警察局,迎着路灯光,伊九伊才发现覃芸芸穿得有些邋遢,看着像从宿舍临时冲出来的尤其上半身,纯色T恤上印着冲击性的文字。

  覃芸芸也发现她在看自己,低下头,介绍自己身上这件写着“世界需要改变”的广告衫:“是以前去游戏展送的。今天情绪太激动了,出来得急。”

  伊九伊和覃芸芸上车,他们开车送覃芸芸回去。

  伊九伊用手机打开导航,又和覃芸芸确认了一下校区。她拜托左思嘉,左思嘉也客气地回应。然后,车子发动了。

  伊九伊舒了一口气。回过头,她忽然发现,车内的中央后视镜上挂着一个小猫的吊坠。这是刚才就有的吗?为什么刚才一直没看到?

  来的时候,她没注意到,现在也不太确定。

  覃芸芸坐在后座,摇曳的挂件背后,通过后视镜,她能看到伊九伊的脸。

  自从第一次见伊九伊起,覃芸芸就知道,这个人和自己不一样。伊九伊总是看起来那样平静、泰然、情绪稳定,这是她灵魂丰盈的直观反映。因为生活充足,所以不会像覃芸芸一样变成可怜虫。

  然而,经过刚才的聊天,覃芸芸想,就算是她,失恋也会伤心吗?面对爱的时候,她也会有这些无可奈何的、琐碎的烦恼吗?

  在此之前,覃芸芸觉得自己在为爱战斗。为爱歇斯底里的时候,她常常自怜,就算不承认,心里也隐隐觉得自己又愚蠢又漂亮。

  但,后视镜里,伊九伊轻轻靠在座椅靠背上。覃芸芸忍不住在想,客观来说,摸着良心讲,她知道自己是没有伊九伊这样的魅力的。没有这种皮囊,也没有那样的灵魂,所以举止投足也不如她这么美。她心碎的时候肯定很美,但那不是因为心碎,而是因为她本来就很美。

  覃芸芸的男友,不,是前男友,前男友有时候会发酒疯,吐得到处都是,还拿东西打人。那一点都不帅气,没有魅力,丑不堪言。覃芸芸莫名地想,自己可能也一样,只是在发恋爱疯。

  伊九伊也会因为分手伤心。这一点和覃芸芸是一样的。伊九伊也会追求恢复,并确定一定会恢复。她讲话很有说服力。

  车开到覃芸芸大学门口。

  天色已晚,连平时打开的校门都关上了。保安亭里亮着灯,值班的人在打着呵欠看电视剧,偶尔给晚上要回家属院、门禁卡坏了的的老教职工升个栅栏门。

  伊九伊说:“需要我陪你进去吗?”

  覃芸芸吸着鼻子,脸上的泪痕早就风干了,现在对她摇了摇头,说:“上次你帮我送连环画,谢谢你,伊姐姐。我之前也是和这个男的出了点事,一下给忘了,要跟你说谢谢的。”

  “没关系。”人家都这样了,伊九伊怎么可能还追究那种小事,“你好好休息吧。”

  覃芸芸说:“嗯。我已经没事了。”

  覃芸芸转过身,和保安打招呼,进校门。伊九伊担忧地看着她,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低头,回复朋友消息说“谢谢”。

  在旁边,左思嘉询问:“她没事吧?”

  伊九伊轻轻叹气:“我委托朋友,联系了他们学校比较可靠的老师。听说是比较灵活的人,不会做刺激学生的事,应该会循序渐进慢慢来,仔细一点关心她的。”

  “嗯。”左思嘉说完,开动了车子。

  一个晚上并没有多少个小时,经过这样的风波,稍稍折腾,时间就很晚了。

  等待红绿灯时,路边一家快餐店还亮着灯。伊九伊盯着车窗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左思嘉分出余光,随即问:“要去吃吗?”

  “嗯?”伊九伊回过头,有点疲倦,笑着说,“第一次约会去吃垃圾食品吗?”

  就算她表现出揶揄,左思嘉也一点都不慌张,坚定而坦荡,给出其他选择:“这个点了,要么去酒吧?或者到我家,我煮给你吃。”

  “你还会煮饭?”伊九伊笑出声,突然也想到了什么,改变了主意,“就去吃快餐吧。”

  颜色明快的餐厅里,他们一男一女,各自端着有汉堡、薯条和可乐的餐盘,一起坐到靠窗的座位。

  快餐店的人并不多,有在职场奔波的中年人,也有回学校晚的学生。他们不是个例,平凡而不起眼地被淹没。

  在离他们一条过道的小餐桌旁,一个陌生人在用手机看转播的足球比赛。伊九伊环顾四周,悄悄打量那边。左思嘉多取了两张纸巾,落座得更晚,问她说:“你喜欢足球?”

  “不。”伊九伊回过身,笑着去拆可乐,“只是好奇。”

  为了环保取消吸管,快餐店转而用免吸管杯盖。她不知道,还想找吸管。左思嘉发觉了,向她说明情况和用法。

  伊九伊还是头一次见到,新奇地摆弄,喝了一口可乐,品了品,用有点自得其乐的神态说:“我很久没吃洋快餐,可乐也很久没喝了。”

  “嗯。”左思嘉也先喝了一口可乐,“想象得到。”

  “为什么?”

  “你看着不像吃垃圾食品的人。”

  “以貌取人吗?不可以哦。”伊九伊开玩笑,“你看起来也不像弹钢琴的人。”

  他也配合:“是有人这么说。”

  汉堡要把包装纸剥开,拿在手里吃。伊九伊嘴角沾到酱汁,却先看到左思嘉弄得满手都是的狼狈样。为什么弹钢琴还攀岩的人会这么笨手笨脚?到底是哪一边弄坏了手和小脑?她忍不住笑。他被笑得难堪,却导致她笑得更厉害。

  伊九伊难得像这样笑,也感觉汉堡蹭到脸上了。左思嘉忍着给她递纸巾。两个人不顾及形象地吃了一顿晚餐。

  走出店外,外面刮着有些凉的风。两个人都才从山上下来,都穿得很随意,从落地窗里看,与美观也不搭边。伊九伊突然又有点想扣分了。可是,一时间,因为一些理由,她又放弃了。

  回车上有几步路,刚吃过饭,他们索性散步消食。

  穿过马路,走在花池边,经过一排乌压压灭了灯的店面,一男一女,两个人慢慢地走着。走出一个短短的地下通道,他们重新来到地面,桥面上行驶着车,两侧是窄小的人行道,透过围栏,能看到地下的河流。

  河堤上留出了一段陡坡,上面是茂密繁盛的野草。夜里没有路灯,只有月光降下,闪烁着黯淡的微光。再往远处,河濒临消失的两端,楼房里有住户的灯代替星星明亮。

  伊九伊停下脚步,悄悄远眺,漫无目的地任由视线逡巡。

  她看到河堤上有什么东西。

  在黑黢黢的草丛中,它很醒目。远远看着是一个人,上衣的褶皱里,中文汉字太好辨认了。

  派出所里怒吼着“纯爱已经灭绝了”的年轻女人、突兀而滑稽的“世界需要改变”、《警世通言》中为爱投江的杜十娘,这些事仿佛转动的红□□光,交替出现在脑海。伊九伊一言不发,掉头就跑。

  “怎——”左思嘉不明就里,也没有空闲提问,立刻跟上她。

  去河堤需要绕个大圈,先回地下通道另一段,然后走楼梯。左思嘉直接从高处跃下,跳过那段阶梯,比伊九伊更快赶过去。

  河堤上冷风滚动,野草如刀锋般锐利。他们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赶到那个人影附近。

  他们跑得太急了。两道呼吸声中,伊九伊伸出手,将它抓住,摊平一看,那只是一件衣服,而且,和“世界”两个字在一起的内容是“打入世界500强”——这是一件汽车公司的员工宣传衫。

  伊九伊抬起头,和左思嘉对上目光。

  虚惊一场。

  她抛开那件衣服,一下没站稳。本来可以抓住草的,可刚才来时感觉到草割手,干脆坐了下去。

  伊九伊坐到地上,听到左思嘉笑了。她不着急起来,仰着脸,也闭上眼微笑:“……我还以为是刚才那个孩子。”

  “猜到了。”左思嘉犹豫了片刻,坐到她身边。

  好奇怪。锋利的草被压到身下,就变得柔软起来。月光似乎被波光粼粼的河面稀释,苦味减淡了。伊九伊望着远处,没来由地,复述了今天从某人口中听到过的话:“‘纯粹的爱已经快要消失了’。”

  他回过头,在夜色里辨认她侧脸的边缘,同时认出那句话:“只是说给那个小孩听的。”

  “现在没人把‘爱’挂在嘴上说了吧,”伊九伊会心微笑,“除非是自我感动或者骗女孩子。”

  左思嘉说:“她衣服上写了一句什么?‘人们需要改变世界’?”

  伊九伊回答:“是‘世界需要改变’。”

  安静了一会儿,能听到蟋蟀的叫声。蟋蟀原来活动得这么早,最近一直待在建筑里,她很久没留意。

  突然间,左思嘉说:“今天对不起。”

  又是道歉?伊九伊侧过头。其实已经不想再听了。

  左思嘉说下去:“还没到山上,才上车,我就后悔了。本来我就不确定,不知道带你去哪里玩。”

  伊九伊问:“你以前和女朋友都去哪里呢?”

  他看着她,像是不确定这能不能在现任面前说。

  僵持了几秒,她读懂了他的意思:“没事,你说吧。我不介意。”

  不介意?左思嘉的回答看似牛头不对马嘴:“我们一起听歌,看电影,逛展览。在网络上。”

  伊九伊还在思考,左思嘉突然取回话题。

  “我问了白徐,还问了别的朋友意见。他们说……”说到这里时,他卡壳了,因为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么丢脸的事,“玩滑翔伞比较时髦,显得男的比较拉风。”

  左思嘉没完整转达的原话里,熟人们说得更详细——“最好是你能带她飞,帅到她腿软”“跳伞都一般,其实最好的还是赛车,可惜这边没场子。她们会吃这套的”“你要突出你的优势条件,做个头发,舍得花钱一点,都是套路啦”。

  听到这里时,伊九伊有些窘地想,好吧,确实是挺拉风啦。这其实就是她想在这最后一场恋爱里得到的。因此,她才苛刻地计算着分数。

  左思嘉说:“我觉得我太套路化了。”

  伊九伊的视线骤然倾斜。

  左思嘉没有看她,反而目视前方,有条不紊地说:“他们的建议有道理,但是,那不是我的风格。我真正的想法是去你喜欢的地方,而不是去能显得我怎么样的地方。重点是跟你互相了解。我喜欢你。我搞砸了。”

  他复盘了,坦白了自己的蠢事,细致地体会着血管里流动的挫败感。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他竟然如释重负。

  伊九伊端详着他。毋庸置疑,左思嘉的妈妈给了他一张好脸,骨相显得凶恶,皮相却幼态,就是这种具有反差的漂亮,才有想钓人上钩时百发百中的能力。不过,左思嘉本人大概也没有百分之百的自觉,毕竟,恋爱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她说:“我也是。”

  “嗯?”他看向她。

  “我也搞砸了。我今天一直在评分挑毛病,其实我也知道,不该这样的。平时我不会这样。既然我喜欢你,我决定喜欢你,那我应该多去理解你。”

  伊九伊望着他的眼睛,她看起来很多情、善感,而且带着一种闷热的气氛。被她那样看着,左思嘉略微产生缺氧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