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又去了一趟学院, 他还是没见到老师,独自在餐厅吃饭,正在给服务生小费时, 有人从他餐桌边经过。

  然后,那人又倒退回来, 继而叫了他的名字。

  左思嘉抬起头,看到一张方方正正的华裔男性面孔。方之樱是SideI管理层的人,左思嘉十几岁还在四处演出时,他们有见过一面。工作上没什么重叠, 也就不熟,印象最深的是, 他一直讲一口很蹩脚的普通话, 并且用这口普通话称赞左思嘉的钢琴“听起来money-making”。

  被这样评价,当时的左思嘉毫无意见,不管好的坏的都没有。

  “左思嘉?很久没有见你了!”方之樱飞快切换语言,还是那一口印度英语一样的普通话,仿佛左思嘉是一个练口语对象, “你是来准备复出吗?”

  “暂时没有计划。”他坐着回答。

  方之樱照旧眉开眼笑:“嗯哼。复出的话一定要联系我。”

  他转身走了,走路一扭一扭。回头能看到,方之樱奔向的餐桌边坐着一位身材极好、起码比他高一个头的黑人女郎, 而方之樱像只狐猴, 一下就跳到她身旁。左思嘉看了一眼, 坐在原地, 总觉得身上有点毛毛的。

  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下午。

  左思嘉去拜访他的心理医生, 他们很久没见面。短发、戴眼镜、身材娇小的女性给他倒自己煮的咖啡。

  旁边的落地窗衔接着院子, 雨还在下。他一个人留在室内,不由自主地走近, 风吹着雨砸落。他伸出手,贴住玻璃,继而侧过头,把太阳穴也贴到落地窗上。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就只是那样站立。

  给他做咨询的咨询师端着咖啡进来,微笑问:“怎么了?”

  “嗯?”左思嘉回过头,风轻云淡地回答,“雨的声音很好听。”

  咨询师没急于说什么,走进来,放下咖啡,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开始吧。”

  左思嘉躺在椅子里,身体停留在舒服的姿势,注视着上方:“我去拜访了我老师。没跟她见上面,可能她不想见丧家犬吧。我有说过我老师是个怎样的人吗?”

  除非特殊情况,咨询师不会刻意去做任何调查,也不会去了解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即便有去听过他这位师父的音乐会,在这里,在和他的咨询当中,咨询师也绝对不会贸然深入:“没有。”

  “她很擅长演出和比赛。在这个圈子里,人为的教条存在感很强。老师是很典型的信者。我去参加比赛,她会很明确告诉我,曲子该怎么处理,乐谱是什么情绪。我很感谢,因为,当时我确实感觉不出什么。”

  咨询师说:“你不喜欢你老师的做法吗?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你看起来很伤心。”

  左思嘉反问:“我很伤心?”

  咨询师温柔而笃定地说:“是的。你的表情看起来是这样。像那样弹琴让你痛苦吗?”

  被提醒后,他不否认,思索一会儿,说:“可能吧。

  “人们喜欢讨论艺术里抽象的东西,觉得那很珍贵。但其实,越是精神性的东西,有可能越是不相通。主流受欢迎的艺术里真的有灵魂吗?我不知道,也不能断定,反正比赛里不是这样。我获胜的比赛里,一切都是计算好的。像是数学一样。当然,数学本来就是钢琴的一个环节。

  “假如我有自己的理解,有我的感受,可能我可以和老师争一争。但我那段时间心情很差,弹琴时想得越来越少。”

  咨询师说:“你在青春期就背井离乡,父母突然选择皈依佛教。他们得到了精神上的寄托,可是对你来说,这些事很难理解。被释加牟尼夺走双亲和家是很大的冲击。你失去了很多东西。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他说:“我最近弹了琴。其实以前我一直都有弹。说了谎,对不起。”

  咨询师说:“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呢?”

  左思嘉说:“在我小时候,身边的大人经常说,我的手是为了弹琴而生的。但我渐渐发现,我的钢琴什么都不是,我从中什么都感受不到。”

  “但还是有很多人欣赏你的。”简要安慰后,咨询师继续引导他思考,“你这是第一次提起生病前的演奏,是什么促成了你的改变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些事,但没有直接回答。左思嘉说:“你还记得上次我提到的赌约吗?”

  咨询师低头写笔记,抬起头来:“和那位你说你没有兴趣的女士有关的。”

  左思嘉说:“你之前说,我跟陈桥他们打那个赌还有其他理由。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可能是有的。

  “她对我来说很陌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也不是随便就能碰到的人。但是,我被那个人吸引了。她是一位迷人的异性。”

  咨询师微微一笑,说:“你说的‘那个人’,是你正在追求的那位女性吗?”

  左思嘉坐起身来,低下头说:“现在已经是女朋友。”

  “看来你打赌赢了?”

  “……”他有点想翻白眼,因为现在不想提打赌这件事,“是的。”

  “假如没有感情而去勉强自己,你也许会累积更多烦恼。”

  “这几天下了雨。”

  “嗯?”

  左思嘉侧着脸,目视窗外:“我想起她了,因为我们在雨天见了两次面。我忽然发现我很想再见她。”

  “……”

  他回过头:“我想多了解她。”

  咨询师笑了一下,低头做笔记。她说:“你在与异性交往上戒备很深,是不是因为没有自信?Frank——”

  喊出这个名字后,咨询师顿了顿,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叫了你小时候的英文名。这是出国以前家人给你起的英文名吧?如今,在国外,只需要用本名就能生活的……话归正题,你是怕对方接受不了你对爱太理想主义这一点吗?”

  “也不是理想主义吧。”左思嘉反驳,“只是传统而已。”

  -

  “弗兰克。弗兰克,小弗,你在哪里呀?”伊九伊端着罐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却只有叫“小猪”的白猫紧跟其后,她问它,“小猪,弟弟呢?去叫弟弟吃饭。”

  猫听不懂人的语言,只会睁着大眼睛,徒劳地喵喵叫。

  兜了两圈,伊九伊才在洗衣机后找到弗兰克。她一把将它捞起来,放了食物,然后蹲着看猫吃饭。

  与此同时,她接了个电话。

  之前,她给吕文卿介绍了一位更高学府的钢琴老师。他们相处也还算愉快。吕文卿这次打电话来,算是做个阶段汇报,顺便问她有没有空,想请她吃饭。伊九伊推辞说不必,她最近要离开一趟,没有空。

  再说了,她认识的古典音乐人微乎其微,也是借了达斐瑶的人脉联系的。

  挂断后,伊九伊忽然遗憾。其实,最近可能是太闲太空虚,她是有点想去吃好吃的的。

  黎赣波有在约她去吃晚餐,需要提前几个月定位置的无菜单寿司、布拉夫生蚝,还有很适合拍照的奶油瀑布松饼。

  她并不讨厌一个人,相反常常独来独往,可是,最近是想要人同行的心情。

  伊九伊并不笨,她是知道的,因为寂寞而去见别人,见到不能交流的人,又会变得更寂寞。然后,忍耐着,直到忍不住了,再见新的人,再在新的失望中变得更寂寞。可是,知道这一点的聪明仅仅足够支撑她遗憾,不能帮她超凡脱俗。

  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太多了,爱情却是只需要愚蠢、善良和心意相通的东西。不少人都追求过爱情,得到的人却很少,大概因为爱和欲望总是缝合在一起。欲望容易发霉,会害得爱一起坏掉。

  她爱她的前任们,陆陆续续,深深浅浅,一个一个,都爱过的。有的爱会多一点,有的爱少一点,有的比较曲折,有的很纯粹。但都是爱。

  不过,也都没修成正果。

  不管左思嘉是不是怕了,是不是逃走了,是不是拒绝她,她都不伤心。毕竟才开始,没多少感情。她不会因为他这个人伤心,只是,为这个世界感到可悲。爱的荒野里,遍地都是难过的人。那么多人,那么孤独。

  伊九伊在家里煮了蔬菜,倒了一点啤酒,加了冰块。

  第一杯很快就喝完了,放下杯子,马上再倒一杯。这次,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麦子的味道很香,她打嗝,自己觉得好笑。

  伊九伊带小猪和弗兰克去宠物沙龙洗澡,顺便办理寄养,要请店里托管一段时间。店主和她也算熟人了,问说:“要放很久?是要去旅游吗?”

  伊九伊想了想,回答道:“差不多吧。待在这里无聊,准备回老家一趟。”

  宠物沙龙外有一座公园,每次带猫来,等待的时候,伊九伊都会进去散散步。

  其实今天不用等,但是,时间很多,伊九伊还是走了进去。

  明明天气暖和,都已经春天了,这里的树却还是光秃秃的,草地也很稀疏。她步行了一会儿,走到一张长椅边坐下。伊九伊默默想,回家以后,先把柳良硕寄过去的字挂起来。没准会不想来了吧。一躺就犯懒,人和猫都一样。

  今天是阴天,天色渐渐暗了。她抽了一支烟。

  手机响了。

  伊九伊一只手夹着烟,手心朝上,手臂搁在座椅扶手上,手掌探到外侧,确保烟灰不会掉到身上。

  她用另一只手接了电话。

  那头的人说:“你好。”

  烟盒立在身边,伊九伊将烟灰弹进去:“你好。”

  “我是左思嘉。”左思嘉说,“突然出国了,对不起。我一直在想你。”

  在想她什么?伊九伊回答:“嗯。”

  左思嘉问她:“现在方便见个面吗?”

  伊九伊和他约在她家门口见。路途不长也不短,她走路回去。这个时间点,天完全黑了。不知不觉,说不清是怕黑还是期待,伊九伊勒紧肩膀上的包,脚步越走越快。

  她到了楼下,胸脯跟随呼吸起伏。本来肚子有点饿,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在路边,正在打烊的咖啡厅亮着灯。橱窗上倒映出人影。伊九伊发现自己穿得有点随便,太居家了,也没化妆。头发是在家里编的辫子,好像还随便枕在沙发上了,乱糟糟的,遗漏的碎发很多。衣服是没有图案的卫衣、棉布裙和运动鞋。

  运动鞋倒没什么,但这双脏兮兮的。

  她把玻璃当成镜子,用手整理头发。

  “九伊!”

  有人叫她。

  伊九伊立即回过头。

  但是,出现的人不太对。

  黎赣波在她家门口,大约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开了车来。你不回消息,电话也打不通。我去下里的时候听说你休假……”

  他是真的担心,快步走来,仿佛害怕她像水晶鞋一样消失似的,伸手扶住她的肩。

  与宽大的手掌相衬的,是消瘦到纤细的肩膀。被他按住的那一侧,伊九伊无声地抬起手,折叠在胸前。她说:“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你这么晚还出去了?怎么没开车?”黎赣波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你心情不好?”

  她是心情不好,但不该是他知道。伊九伊伸出手,搭住他的手臂,把他的手按下去:“我现在还有其他事。”

  黎赣波说:“我又不是要逼你和我在一起,我只是想……”

  伊九伊说:“我不需要你。”

  黎赣波还想说什么,可是,身体突然不受控制了。他猛地往旁边倒去。

  拨打那一通电话时,左思嘉其实刚从机场到市区,出租车飞速开走。他回过头,本来还想喝口水,行李没放,匆匆忙忙去拦新的车,然后直接报出地址。

  目的地那一带有些复杂,小径很多,车开不进去,反而步行更方便。他只能将行李箱先放在出租车上,答应司机继续用计价器计时,自己下车。社区种植的桦树很高,遮挡了建筑上的名牌,他走走停停,不断地确定自己在哪。然后,他听到声音。

  风声。隔很远的车开过的声音。伊九伊的声音。

  浑浑噩噩的生活里,左思嘉经常逃避,怕死,害怕一事无成,害怕被丢下一个人,害怕思考自己的价值,因为知道没有。

  那双手碰到了黎赣波的身体,手臂用力,狠狠将他推出去。黎赣波摔倒在地上,难以置信。

  伊九伊惊讶地看向左思嘉。夜色那么暗,他的手臂缓慢撤回,手指仍然伸展着。他把不理解她的人推倒在地。

  他的手是为这一刻而生的。左思嘉喘息着。忽然间,有个声音在脑内这样说了。既然不是为了钢琴,那么,左思嘉的手一定是为此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