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

  被叫到名字的人只是垂着脑袋,坐在面对操场的台阶上,夕阳悬在另一边的天空上,在厚厚的云层和被吹动的树影间若隐若现,硝子将耳边的碎发朝后捋,然后站定在他旁边。

  “你见到她了。”

  他没应声,哑巴了一样不说话,于是家入硝子低下头看他,但只能看到少年蓬松的白色发丝——现在说白色也不准确,今天的黄昏那么明亮,连同这白色也被覆盖上了一层暗沉的黄光。

  她心里有数了。

  “……看来她觉得自己是对的。”

  “……什么意思?”

  “她是那种认定正确的路就会坚持走下去的人啊,你们三个不都是这样吗?既然不愿意回来,就说明她肯定觉得自己是对的。”

  “……”

  五条悟曲起膝盖,胳膊靠着脸,白色的头发垂落下来,这下硝子是一点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了,只听见他冷淡的声音:“你不惊讶她的叛逃?”

  “惊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硝子回头看了一眼,是夜蛾老师,但离这边还有段距离,于是她接着说道:“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她大概有自己的理由。”

  “……自己的理由……”

  硝子听见他嗤笑了一声:“好像我是什么固执的老东西一样,说出来很难吗?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的?”

  然后恶狠狠的,充满怒气的攥起拳头砸了一下地面,接着转向硝子,五条悟怒道:“什么自己的理由?不能说吗?谁不会帮她吗?明明就是骗子!满嘴谎言!”

  他还想大叫,他想说凭什么这么对我?她以为她是老几啊?很了不起吗?五条悟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他做的还不够吗?

  “太想当然了,五条,她很喜欢你。”

  硝子注意到她这么说的时候五条悟把脸别开了,她停顿了几秒,才接着道:“但是喜欢不是一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至于你的那条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硝子不知道,没有人会知道。

  她想起救下灰原雄之后的某一天,你也坐在五条悟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上,盯着落日发呆,她走过去,问怎么了,有心事吗?你当时就抿着唇笑了一下,说只是感觉这个世界好陌生啊。

  【你又开始犯中二病是吧?下一步是不是要说自己要拯救世界了?】

  【好过分,我才不想拯救什么世界。】

  【哦?那你比夏油要正常一点,你想拯救什么?】

  【……能保护身边的人就好了,别的就算了吧。】

  【你今天是变异了吗?】

  记忆里她只是哈哈的大笑起来,笑的那么大声,眼泪都要出来了,最后简直是像要哭了一样,硝子有些担心了,她才擦了擦眼睛,一脸‘我没事’的表情问道:

  【硝子会害怕死亡吗?】

  【想不到你现在开始思考这些问题了。】

  【因为感觉如果作为咒术师的话,这个结局不可避免会比普通人提前到来的吧?】

  【胡说八道,你这么强——】

  【总会有更强的人出现的,死掉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吧……那是什么嫌弃的表情啦,好啦好啦,我肯定会好好活着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保证一样的说。

  【硝子,大家也一定都会好好活着的。】

  其实如果死亡不可避免的话,最后的时间里,要是大家都在一起,那也不错。

  硝子沉默了一会,身后的脚步声已经近了,于是她抓紧时间问了最后一句:“……你会杀死她吗?”

  橘红色的夕阳依旧悬在对面的天际线上,晚风吹来,凉意浸透了皮肤,连带着蓬松的白发也变得乱七八糟起来,他重新把脑袋靠在了胳膊上,蓝眼睛盯着下面一层又一层的台阶。

  五条悟没回答。

  夜蛾走过去的时候,硝子已经走了,站在台阶上能看见她穿过操场渐渐变小的身影,另一个人还是孤独的坐在台阶上,夕阳的光从另一端照过来,在他身上留下浅淡的阴影。

  两个月前,夜蛾是想不到今天的。

  “为什么没把她带回来?”

  这句话问出来时并没有带任何责怪的语气,老实说他也没有立场去责怪五条悟,身为老师,却要拜托学生去做这种事情,在什么角度来说也太无能了。

  “……你真的要听?”

  五条悟换了个姿势,长腿隔着下面好几层阶梯踩在台阶上,张着腿,胳膊肘撑着膝盖,非常嚣张的样子,但他的神情却是说不上来的落寞。

  “……也没什么理由,”五条悟说:“难道你真的指望我把她带回来吗?”

  “虽然没指望,不过看到你真的没有任何行动时还是有点惊讶。”

  “我不是去找她了么。”

  “但没有任何进展。”

  甚至连句话或者叛逃的理由也没带回来,按照五条悟的脾气,这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他沉默了一会,直到夜蛾把目光投过来时,才声音很低的说道:“我不知道。”

  五条悟是个天才,但天才也不是什么都会。

  他甚至不知道现在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该愤怒吗?但他已经愤怒过了,现在心头只剩下空荡荡的茫然。

  此刻他看起来真的像个普通的失意少年,不是什么小神子不是什么救世主,只是作为“五条悟”这个个体存在,但他抬起眼睛看过来时,那种危险和尖锐就会情不自禁的浮现出来,让他看起来又不普通了,如果鹿岛凛这时候在的话,大概会说五条你看上去真像个笨蛋吧?

  可惜现在只有一个长着方方正正黑胡子的而且很不会安慰人的中年男人。

  夜蛾说:“你对自己产生怀疑了?”

  “……我很强,”五条悟低声说:“但是强大有用吗?”

  好像没什么用,他救人,救很多人,但没办法救所有人,鹿岛昏迷的那一天他和夏油杰在办公室吵架,两个人都那么大声都那么振振有词,好像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理,到最后大家都累了,各自臭着脸不说话,夜蛾在这时候才慢悠悠的插了一句。

  【挚友嘛,就是这样的。】

  但挚友也不是永远都走一条路。

  “杰也走了,”他抬头看向天空,夕阳已经开始落下,薄薄的夜色正在缓慢笼罩着天空,操场变上的路灯全都亮起来了,今天学校里没什么人,显得很安静,他想说自己不喜欢安静,也不喜欢这里,但晚风呼呼的吹过,把他的心声盖住了。

  谁都可以不喜欢这里,但唯有五条悟不能不喜欢。

  这是六眼诞生时就必须承担的责任。

  他没想过逃避。

  “对于夏油来说,这是件好事。”夜蛾平静的说道:“他是个敏感的孩子,在这样的地方待久了,这种敏感会害了他。”

  “那凛呢?对她来说,这也是好事吗?”

  “她是个意志坚定的人,虽然这么说很惭愧,但在我眼中,她已经长大了。”

  长大就是要学着去面对这个世界,去学会顺应或者改变世界的规则,就算磕磕绊绊也要走下去,生活从来不是宽容的母亲,要么坚持下去,要么去死。

  刚入学的时候夜蛾就说过鸡蛋咖啡和萝卜的故事,遇到开水,鸡蛋会变得坚硬,萝卜会变得软弱,唯有咖啡去选择改变了环境。

  这个故事很老套,当时就被五条悟大声的嘲笑了一遍,咖啡萝卜鸡蛋本质上就不同,咖啡萝卜鸡蛋被开水煮后,不管是变得坚硬还是软弱还是别的什么,都改变不了被人吃掉的命运。

  所以遇到困境,不管你怎么挣扎怎么努力怎么去改变,在握着餐具的人眼里,都只是让你变得更美味而已。

  后来夜蛾和鹿岛谈话时也提到了这个故事,连同五条悟的观点也说了一遍,她想都没想的说那又怎么样?

  【我烫也要把想吃我的人烫死。】

  “她是特别的,”五条悟轻声说:“对吧?”

  夜蛾哑然失笑,他想说你是喜欢她吧?但在要脱出口时又咽了回去,现在这种情况开这种玩笑也不是很合适,所以他只是说:“嗯,她很特别。”

  其实这么说也没错,鹿岛确实是个特别的孩子,但是谁不特别呢?咒术操使的夏油杰,掌握反转术式的家入硝子,百年难遇的天才六眼,他们都特别到不得了,每一个都是赫赫有名众人关注的对象。

  夜蛾知道学生口中的特别和他说的不是一种。

  空气再一次安静了下去,只听见风声呼呼,将蓬松的白发吹乱,不远处的树叶摩挲,沙沙的响着,这种天气没什么虫子了,因此路灯格外明亮,月光被盖住了,云朵比黄昏那会还要厚,看起来这几天有雨,夜蛾在这种静默中耐心的站着,直到坐在台阶上的白发学生声音轻轻的开口了:“有点难受。”

  夜蛾垂下头,五条悟的蓝眼睛隔着墨镜,没有看他,只是望着已经暗下来的天空,这个学生已经开始长大了,夜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久以后,他才听见轻不可闻的一句:

  “……老师,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于是夜蛾悄悄的离开了。

  她离开时也是那么悄悄的,谁也没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