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看着她, 时光继续站在窗前,不躲也不闪。
不过目光触及只是一刹,叶慎独就若无其事转过去了。
隔着有些距离, 难辨他的真实神态。
但可以想象,必定什么都看不出来。因为他最会隐藏情绪。
过不多时,杜叔去到车前,开门坐上驾驶座后就把车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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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 时光才起床没多久,便又有人来敲门。
这次是秦医生,他先是看看周围的环境,才举了举手上的医药箱,说:“来给时小姐换药。”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派来的。时光微顿,让出条道请他进屋。
昨天送吃的, 今天直接连医生都叫上门来了, 安安直接傻眼。好半天,她后知后觉地给客人倒上热水。
“冒昧问一句,时小姐是本地人么?”换药的时候, 秦医生问。
时光淡淡道:“不是, 云南的。”
“难怪, 以前没见过你。”
应该是没在叶慎独的圈子里见过。
时光莞尔,没做延伸, 问了句:“会留疤吗?”
问过后她才回神, 怎么会突然在意留不留疤,以前留的还少吗?
“我给你处理的,一般不会留。”对方言笑晏晏地保证。
都是聪明人, 他没说过多关于叶慎独的事情, 更没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上完药后就走了。
时光又去窗户边看了眼,他是一个人来的,那个男人不在。
下午,不出所料,杜叔又送吃的来了。
安安看着眼前自己那堆新学的菜品,再看看人家送来的,一对比,她把自己做的往边上一推:“得,我还做什么做,瞎忙活。”
时光笑了,分给她一个大肘子,彻底让她闭嘴。
之后几天,早上秦医生来换药,下午杜叔准点送菜,仿佛已经成为定律。
只是那个男人第一天露过面后,就再没跟来过。微信上,电话里,两人也没有任何联系。
直到上班前的一天,助理说进京这么久还没出去兜过风,想去爬八达岭长城。
从318线回来后时光便埋在工作里没出去过,于是就同意了她的提议。
在长城上,助理拍了不少照,并发了朋友圈,时光也在里面。
照片里,她穿了件黑红拼色的国风衣裙,耳饰是墨绿色的坠子,迎风而站,发丝微乱,身后气势磅礴的山岭上蜿蜒雄壮的长城一眼望不到头。
安安的朋友圈发出去没多久,时光就看见叶慎独点了赞。
她跟助理的共同好友不多,所以那个赞对时光来说,格外醒目。
她这才知道,在康定,安安转完钱后,男人并没有删掉好友。
之后的时间,时光的手完全愈合后,秦医生就没再来了。
倒是杜叔,隔三差五会送好吃的来,不过那张迈巴赫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再见面已经接近年底。
时光负责的阶段性项目完美收工,她选了个音乐餐吧请小组成员吃饭。
上次清理掉一批人后,新招进来的几个人做事麻利、不攀比、不动歪心思,要好相处得多,合作起来也比较愉快轻松。
所以,这次她是心甘情愿请人吃饭。
那是一家既有情调又舒适的餐吧,一行十来个人吃饱喝足开始玩起小游戏。
时光自认是游戏老手,但那晚不知怎么的,一直在输,因此喝了不少酒。
就在大家玩得正欢时,她收到服务员端来的一杯橙汁。
橙汁有醒酒的功效,时光有些诧异,看了眼摆在自己面前金黄色的鲜美果汁,半捂着嘴对服务员说:“不好意思,我没点过橙汁。”
那服务员微低下头,也将话音拦截在手掌内,她说:“是那边那位先生送您的。”
时光猛然抬头,寻到的竟是叶慎独深邃专注的目光。
他的局与她的局只隔着两张桌子。
她们这边有男有女闹得乌烟瘴气。
他那边只有四个男人,每人手里夹着支烟,桌前放的是香槟,像在谈事情,又只像是纯纯的消遣。
台上的男驻场歌手唱着梁博的《出现又离开》
我跟你本应该
各自好各自坏
各自生活的自在
毫无关联的存在
直到你出现在
我眼中躲不开
……
人潮流动,光影婆娑。
叶慎独的视线始终定在她脸上,漆黑如墨,像深不见底的枯井。
时光险些接不住他这样的审视。
同伴们玩儿得很专注,并没注意到她的目光早也偏离饭桌。
她没见叶慎独穿过牛仔裤,今晚是第一次见。
白衬衫扎在浅蓝色牛仔裤里的感觉,和扎在西裤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两个多月来,时光没再跟他见过面,但他却始终一直在她的生活里。
清晨准点来为她换药的秦医生是他的私人医生,一到下午就送饭菜来的杜叔是他的私人司机,而做饭的则是他的奶妈。
这桩桩件件都跟他脱不了干系。
在时光没发现之前他肯定就看见她了,不然不会知道她输了游戏一直喝酒。
现在,她看见他,他仍然可以做到不避不闪。
人声歌声喧嚣不止的场所里,叶慎独就这样看了她很久,直到手里的烟燃尽,都没说过一句话,也没主动走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时光的大脑是空白的。
待她回神,那桌人已经起身准备要走了。
时光没过去,也没出声。
余光里,叶慎独从椅背上拿起外套,随友人离开了这家餐吧。
台上驻场重复唱着那段:
我跟你本应该
各自好各自坏
各自生活的自在
毫无关联的存在
直到你出现在
我眼中躲不开
……
时光低头笑了笑,莫名烦躁,一口干完了整杯酒橙汁。
他们走后没多久,她这边也喝得差不多了。
“服务员,买单。”她招了招手。
还是刚才那个人,弯下腰,说:“小姐,您的单刚刚那位先生已经付过了。”
时光愕然,心像海浪般跳动,抬脚追了出去。
可是寒风呼啸,夜色漆黑,那人早已不知去向。
她掏出手机,找到他号码,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是没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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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几天,公司开始放假。
安安回杭州老家陪父母过年,临行前问她要不要回家。
家……时光笑笑,心说她哪里来的家,四海为家。
除夕那天中午,她躺在沙发上,转了几笔钱在舅舅手机上,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和时间的,她分别都备注好了。
钱转过去十分钟不到,时光便接到了外婆的电话。
“月月。”
听见这声苍老的呼唤,时光坐了起来,片刻才用苗语喊道:“外婆。”
“今年怎么又不回来过年?”
又是好一阵沉默,她撒谎说:“没买到车票。”
那头长叹口气:“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时光问什么事?
那边似在酝酿,许久许久,老人颤声说:“你阿妈,在北京大医院住院。”
像是被按了静音键,对话陷入更久的沉寂。
“乳腺癌。”
听见这几个字,时光看天看地看哪里都觉得不对头。
“在人民医院。你舅舅不让我告诉你,说这么多年她都不管你,现在有什么脸面找你。”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我的月月,孤零零来到这个世上,又孤零零长这么大,最是艰难。”
时光仰头盯着天花板,没吱声。
外婆说:
“孩子,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最感到痛心的也是你。但是有几句话,乘我还清醒,想跟你说说。”
“在我们这些地方,在那个年代,未婚先育就已经失去了谈判和重新选择的机会,所以她另嫁后,婆家人不准她带你过去,她便没有说不的底气。”
“也怪我们没送她多读点书,所以除了那张脸好看,她既没文化又没见识,好多事情都考虑不到位。”
“外婆说这些绝不是让你体谅她,而是她的思想觉悟就这有这么点,现如今已经是个半死的人了,你该放下就放下吧。我希望你快快乐乐的,不要被那些无法改变的事实所困扰。人总得往前看的,日子总要往前过。”
该放下就放下?
我没放下吗?时光问自己。
我一直都看得很开啊,遨游天地,看尽世间无限风光。时光自问自答。
挂完电话后,她若无其事地赶在超市关门前去买点年货。
别家一堆人要过年,她一个人,也要过年。
出门的时候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她感觉这是几个月来最冷的一天。
开车一路走过,处处张灯结彩好不喜庆。在城里漫无目的的瞎逛了许久,时光一样东西都没买到。
不知命运使然还是老天作怪,她把车开到了一家医院门口,而且正是外婆说的那家。
在车里足足坐了二十分钟,时光什么都没想。二十分钟后,她下车,直往医院大厅走去。
即便是大年三十,医生们也没一个是闲着的,都在忙忙碌碌治病救人,她由衷地觉得了不起。
“您好,请问时芬住哪间病房。”她坦坦荡荡地问。
护士说:“请问你是她什么人?”
时光沉默。
“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
因为她的沉默,护士可能将她当做了可疑分子。
但很快,看见时光的身份证后,护士立马就报了病房号。
十二楼,时光坐电梯上去,一切正常。
去到病房外,一切正常。
但当她从门缝里看见床上躺着的妇人时,脸色就沉了下去。
在她记忆力,那个女人梳着长长的辫子,鼻梁很高,嘴唇很薄,脸蛋儿很小,皮肤很白。跟眼前这个全身浮肿、肤色暗沉、满脸晒斑、蓬头垢面的人,不可能是一个人。
不可能。
妇人旁边坐着个男人,衣着陈旧,也不算干净。
两人在数钱,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五块的,一块的,五毛的,甚至是一毛的,厚厚一叠,但其实没多少。
妇人虚弱地说:“我说不来不来,你非要来,这么大的医院,我们的钱怎么够啊……回去吧……”
男人说:“我已经跟几个朋友说好了,他们答应借我钱的,过两天就转来了。”
妇人咳嗽几声,越发提不上气:“都是些推口话,说昨天转来,怎么没转?算了,你去买火车票,我们回去吧……”
“回什么回!我就是在北京要饭也要把你这手术费凑齐了。你安心养病,今天是年三十,我出去给你买点好吃的。”
听见脚步声,时光闪身进了搂道。
刚刚那堆陈旧的零钱,让她感到压抑。
是这个女人将她带到人世间的,听舅妈说,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老家离医院又远,所以生她的时候没去医院,是族里的老巫医给接的生。
她又是个臀位胎,差点难产。
后来终于生下来了,光血水就接了五大盆。又因为没钱,连支营养针水都打不起,只能吊着口气活活地挨。
是他妈谁的错啊……是他妈何众那个王八蛋的错。
时光在楼道里站了十分钟,转身下到一楼,问了医生情况,一次性把手术费给交了,并留下两万块钱让护士代为转交。
护士看出端倪,体贴地问,如果对方问是谁付的手术费,是谁给的钱,说还是不说?
时光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留下句“随便吧,都可以。”
不让时芬知道是她给的钱又何妨,知道了又何妨。
她不在乎这些虚的。
她今天给时芬钱,是她生她一场。不知道她看病来是一回事,知道了不闻不问就是她铁石心肠无情无义。
时芬没文化,见识短,思想觉悟就到那里,所以嫁人后,迫于婆家的压力,不敢带她去。
这点她读大学后自己就想清楚了。
可是,难道回去看她一眼也不能吗?
有谁懂,那些年,在年幼无知的岁月里,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望眼欲穿想妈妈的日子里,她是怎么挨过来的。
幼年时期那些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的记忆,已经深深地融入血液。
尽管这条命是她给的,该还的刚刚已经还了。今天过后,时光自许,不欠她什么。
走出医院,雪还在下。密密麻麻的,天地间黑鸦昏沉。
她没回车上,而是穿着雪地靴戴着帽子在雪地里暴走。
一公里两公里还是更多,她记不得。
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应该是都回家吃年夜饭了。
城里虽不给放鞭炮,但这个点,绝对已经有人家开始吃饭了。
那一刻,时光忽然觉得,偌大的都城,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她。
在这个阖家欢乐的日子里,她这缕孤独的灵魂根本无处安放。
她仰头拥抱雪,可雪是冰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头脑一片木然,思绪开始乱飘。她心想,不知此时,那个人在做什么,吃年夜饭了吗?
盯着手机上仅剩的百分之五的电,时光连犹豫的机会都没有,便拨通了叶慎独的号码。
存他电话那么久,这是她第一次拨打。
他会接吗?在这个全家团圆的日子里,他会不会冷冷地看一眼就挂掉,会不会连手机都不在他身上?
电耗光之前,他会接吗?不知道是冷,还是紧张,时光的手在抖。
电话响了一声,两声,三声,第四声的时候……
“喂?”
是他的声音,低沉的,带着慵懒的磁性。
时光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
“说话,时光。”
她张嘴,说不出口。
沉默不过两秒,他说:“我过来接你。”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双更,记得看上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