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遥从黑甜的梦境中睁开眼, 看到了雪白的墙壁和床单,狭小的单人铁架床,昂贵的生命监测仪器和在晨风中翻飞的素色窗帘。

  房门洞开, 黑色刺猬头的小男孩炮弹一样地冲进来,然后是齐耳短发的俏丽小女孩,坐轮椅的黑发女孩和推她进来的小男孩,气质妩媚又冰冷的白大褂女人,年纪不大却被工作压榨得精疲力竭的上班族, 戴墨镜大络腮胡的中年男人……他们把狭小的病房塞得满满当当, 对自己投来殷切又关注的眼神。

  ……这场景总觉得似曾相识。

  “怎么?是不是还要大家再一一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病床旁白色头发的男人慢悠悠地说。“或者……像是遇到虫子的少女那样对着我凌空扇一巴掌?”

  “不必了。”春日遥捂脸, “我的记忆和脑子都清楚的很。”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家入硝子单刀直入,没有玩什么“你是要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把戏, “好消息是你手臂的术式回路恢复了,以后挥刀是没什么问题;坏消息是你的小腿胫骨骨折, 反转术式没有作用, 即使以咒术师的恢复力, 你也只能先坐一个月时间的轮椅, 外加三个月内禁止使用任何体术术式。”

  “在我的术式和领域范围内, 不能被反转术式治疗是平等地针对每一个人的,除非有一天我自己学会反转术式……不过能活下来我已经很高兴了……”春日遥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却被嘴唇和舌头上的刺痛激得猛皱眉头。

  家入硝子看着唇殷齿破的同级和好友,无奈地叹气。

  “嘴唇和舌头上的咬伤也是。”家入硝子说, “这一段时间都不能吃辛辣刺激和过烫的食物。”

  不知为何,春日遥有点心虚, 于是她哦了一声全当搪塞过去。

  “我这边也有两个坏消息。”夜蛾正道接着说, “悟虽然帮你写了一份报告, 但是文理不通字迹潦草,绝对会被打回来。不过现在最高咒术理事会因为损失惨重,多达二十三名高层去世,他们的家族和后辈还在为了瓜分他们生前的权力而大打出手,暂时没空管这件事。”

  “喂,这明明是好消息啊。”五条悟一边说一边俯身帮春日遥调整了一下点滴的流速。

  他自己也受了不少皮外伤,都不是能用反转术式治愈的伤口,为了方便上药,他的外套被随便挂在衣架上。这么一弯下腰,黑色的T恤就勾勒出漂亮又流畅的肌肉线条,腹外斜肌和腹直肌之间的沟壑分外性感,春日遥费了好大劲儿才克制住自己不用三俗的眼神在他身上流连。

  “我也觉得算是好消息。”春日遥说,她的目光下意识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

  “别看了。”五条悟摸摸她的头,“杰那家伙……”

  病房的门被礼貌地敲了三下,夏油杰推门走进来,他穿着件宽大的病号服,脸上是大病初愈的苍白——在反转术式的治疗下他的心脏才勉强愈合,但因此也被要求长期住院观察,病房就在春日遥的隔壁。

  清晨的阳光肆无忌惮洒落,夏油杰狭长的双眼里微光浮动,他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礼貌又温纯笑意,但这一次,这个人的周身不再有太阳都无法刺透的黑暗。

  “啊,虽然有点矫情。”家入硝子说,“欢迎回来。”

  “虽然还有一堆要解决的麻烦,”夜蛾正道拍了拍自己学生的肩膀,“但欢迎回来。”

  “高层这边要解决的麻烦不多,毕竟他们都死光了。”五条悟耸肩,“总之,等你好久了,杰。”

  他抬手用拇指擦掉春日遥脸上纷纷落下的泪水:

  “遥你最近是不是把从前憋在心里的眼泪都给流出来了?对了,”他看向家入硝子,“今天下午我要带遥出去一趟。”

  “本来以她的身体状况是不允许的……但,我会破例签这个字的。”家入硝子说。“晚上回来记得销假。”

  五条悟推着春日遥的轮椅在整洁的公墓中穿梭,最后在一座才起好的新坟前停下。

  “你师傅的墓地是早就选好了的。”五条悟说,“他或许是早就预料过自己的死,于是给自己有限几个亲近的人都留了遗书,财产和私人物品也都做好了分割。他在银行购买了一笔理财,每年的盈余足够你师母颐养天年。他还分别给野蔷薇和惠都准备了新的咒具……作为他们今年的生日礼物。”

  春日遥握紧手中的金色长刀,咒具·鸣鸿,本该冰冷的金属却仿佛透着灼热的暖意,无论是长度还是重量都很趁手,想必这个人已经为了它准备了多年了。

  作为当代咒具大师一生中最后且唯一的代表作,鸣鸿确实有无愧铸造者之名的杀伤力。

  “他说,虽然咒术师没有无悔之死,但他回想这一生,的确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唯一有些对不起的,反而是你这个让他引以为傲的学生。”五条悟摸出一个笔记本和硬盘,“这是他关于你血液的研究资料,你自己决定它们的去向吧。”

  “其实我知道他接近我的目的并不单纯,但……我的确没有怪过他。”春日遥接过陈旧的笔记本和硬盘,回想起那个豹子般犀利的男人称不上传奇的一生,声音放得很低。“今天既没有办法在他坟前跪下也不能和他举杯痛饮,那就等我伤势恢复后,再带着他喜欢的酒来祭拜他吧。”

  “对了,”春日遥按住自己的左眼,那只眼睛已经恢复了她原本的瞳色,要不大概会遭到自己的老师和朋友们好大一通盘问。

  但她隐约感觉到,她可以随时调用原本属于五条悟的“六眼”的力量。而她对六眼的权限,或许还在五条悟之上。

  她看过了五条悟写的报告,他绝口不提此事,因此行文的逻辑才显得非常断层。

  “你是怎么发现……”

  “……我在先代春日的坟墓中感知到了她曾经在她的丈夫死后的二十年里持有六眼,为了寻找答案,我打开了先代六眼的坟墓。因为他死在了和十影的御前比试中,那本来就是座空坟,据说只是陪葬了些他生前的衣物和日常用品作为衣冠冢。”五条悟说,“但在我打开棺材后,才发现那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封被特殊方法封存起来的信件……是写给我的。”

  “是写给你的?”

  “那家伙在信里说,因为是座众所周知的空坟,无论是盗墓贼还是对六眼感兴趣的科研工作者都不会想到挖他的坟,别的后代呢就更没有胆子开地位尊崇的六眼大人的坟了,只有我们这些代代相传桀骜不驯的家伙,才会不管不顾地做这种离经叛道的事,只为求一个答案。”

  五条悟脸上流露出一点被猜中行为的不爽。

  “他说。每一代六眼在死前,都会亲手杀死他们的妻子,即使有两个没有这么做,那些春日的女孩也在几天内因为自己的术式和封印衰竭而死。在那场御前比试前,他自知十死无生,于是就做出了一个违反祖宗的决定……和自己没有咒力的妻子立下束缚,在他死后,她将会持有一只六眼直到她死去那天。他并不知道这件事结果会如何,但既然我打开了他的棺材,就证明他成功了。”

  “根据他的资料,我和你立下了束缚,”五条悟说,“作为等价交换的条件,一只六眼归你了……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常态下它还在我眼睛里。懒得对那些老家伙解释,索性就不提了。”

  真是五条悟一惯的风格。

  “这样啊。”春日遥按住自己的左眼,感受那眼睛里和六眼遥相呼应的力量。“我猜,它维持现在的状态,是因为你用来交换的东西是我一半的人生吧。”

  在春日遥二十二年的人生旅途中,纯粹快乐的时候并不多。曾经她汲汲算计,只为让自己在那个冰冷而庞大的建筑群中活下去。后来她又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有一份普通的工作,有一群普通的朋友,也许将来还会有普通的丈夫和可爱的儿女……她将自己的人生规划得如此严苛,她将自己对外沟通的渠道封闭起来,或许就是因为害怕再次受到伤害。

  但同时,她也把那些伴随着心脏衍生的情绪,那些动容的瞬间,那些毫无条件的信任……通通割舍了出去。

  “那么,你的回答是什么?”五条悟从身后很轻地环绕住她的身体,年轻最强的声音里居然有一点忐忑不安,“用我的一半人生来交换你的那一半,你愿意吗?”

  春日遥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她思维发散地想,也许先代的六眼对他的妻子并非毫无感情,毕竟再冰冷的规则和约束之下,人类的感情始终是温暖的。

  它就像一颗种子,或许在荒芜的原野上飘荡了数年,要等到合适的环境中才能生根发芽……

  但如果种子长大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岂不是徒留遗憾?

  “遥?”直到五条悟收紧了手臂轻声催促,她才回过神来。

  “我刚刚在想……先代六眼大人虽然英明神武,但是终究等到死前才通过束缚让他的妻子知道一点隐约的感情,想来,实在是太遗憾啦。”

  “那你的回答呢?”

  春日遥很轻很轻地笑了,那双琉璃红眼睛里蓦然绽放的神采,让人联想到冰雪消融的瞬间、旷野里将落未落的云霞或者突破一切束缚在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中振翅飞去的白鹳。

  “你一定可以遇到那个让你克服内心恐惧的人。”曾经有个女孩这么祝福过她。

  “悟,你的这个问题。”春日遥仰头回答注定和自己纠缠一生的人,“我想,我可以用我接下来全部的人生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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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谢谢大家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