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吗?”

  夏油杰的双臂把她死死地困在墙壁之间, 他略弯下腰,和她平视,眼皮撩起, 深色的眼珠被月光映出慑人的亮度。

  “直到见到你,我才知道为什么悟会为了仙台的事情在咒术界掀起风雨。为了几只愚蠢的猴子,你把过去的事忘得干干净净,连自己的刀都握不住了……就为了那种东西,真的值得么?”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把相同的话说了两遍, 而且, 虽然语气始终竭力保持平稳, 但话说到最后,还是不自觉露出了一点阴烧的怒气。

  夏油杰第一次见到春日遥的时候,她才十五岁。

  那天天气很好, 春日遥来得很早,坐在教室的前排, 正在收拾课本和书包。咒术高专的制服可以个性化定制, 但她选择的是最原始的款式, 衬衫扣子严严实实地扣到最上一粒, 从头发丝到方口小皮鞋, 全都收拾得一丝不苟。

  比起初次见面时就把“老子天下第一”写在脸上的五条悟、第一天上学就带了烟盒的不良JK家入硝子,春日遥显得那么保守、平庸和无聊。这种类型的学生夏油杰在国中念书时见过不知凡几,甚至连他自己都在很长时间内用这样的形象包装着自己。如果不是那头罕见的、火焰般跳动的绯色长发,她几乎不会在夏油杰心中留下任何记忆点。

  何况她甚至没有自己的术式, 虽然咒力量足够,但没有咒具她甚至无法对咒灵打出伤害。

  这在咒术师的进阶之路上几乎是致命的缺点。

  很快他就知道了五条悟和春日遥之间的婚约, 无论是在咒术师群体还是普通人中都该被视作封建主义残留的关系, 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和大小姐, 夏油杰在心底给初次见面的同级盖了个章。

  春日遥弯下腰来把手中的点心盒子递给他,她的指尖擦过他的手背,夏油杰猝然睁大眼睛——就在他们接触的瞬间,因为早上吞吃掉咒灵而产生的附骨之疽般的恶心和不快烟消云散。一旁把脚跷到课桌上的五条悟随意地解释道:

  “很舒服对不对?这是遥的小技巧啦……”

  春日遥可以通过接触对方皮肤调整对方体内不同激素浓度,达到调整对方情绪的目的,无法用来对敌,但在生活中是相当实用的技巧。据说她就是因为这样的能力才成为“六眼”的未婚妻,可五条悟用自己的态度身体力行表达了自己对这段婚约关系的不屑:

  “等我到十八岁的时候就会把这段婚约关系解除啦。”

  春日遥没有对这句话表现出任何反应,她始终那样静谧地微笑着,眼睛里跳动着雨后波光粼粼的湖面那样的光泽。

  夏油杰很快发现,对她的初印象是完全错误的。

  这是个绝代的女剑豪,拿起特级咒具·妖刀村雨时的战斗力和没有武器时压根不是一个等级,所以她总是长刀不离身。

  虽然没有术士评级,但春日遥的任务成功率远远高于她的同级们,据她本人说是因为她会有意识地避开大型咒灵扎堆等自己不擅长的任务场景。

  虽然在御三家之一的五条家长大,但她的童年生活简直是相当不幸,全靠自己在刀术上的惊人天赋才被家族看重起来。

  以及她其实很害怕无保护的高空飞行,夏油杰初次获得特级咒灵·虹龙时曾邀请同级们一起上天飞着玩儿,春日遥的表情还是那么淡定又温和,但她的一只手在不易发觉的角落抓紧了硝子的裙摆,用力之大连指关节都微微发白……

  她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如此之好,所以直到四人组第一次的集体任务结束时,五条悟把才从玉藻前幻境里醒来的春日遥从水池子里抱上来时,夏油杰和家入硝子才意识到她原来是真的非常喜欢自己这个未婚夫。

  进入三年级后,四人一下子变得聚少离多起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夏油杰惊讶地发现春日遥的年度任务量只有三个。借着家入硝子的酒局,喝得有些神志不清的春日遥想了好久,才告诉他们说她是在五条家进行新娘修行。

  为了她心爱的青梅竹马和未婚夫,女剑豪要收起自己命中注定的长刀,在深深的宅院里做高贵雍容的贵妇人,一个完美童话的结局,蓝色眼睛的神子和红色长发的女剑豪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可惜男主角喝了点酒在空中放了个礼花后已经处于呼呼大睡的状态。夏油杰说啊今天好像是盂兰盆节吧?不如放个百鬼夜行?本该对约束他们行为的春日遥迷蒙地说好啊好啊,事后他们集体写了五千字的检讨。

  再后来,他们经历了星浆体事件,再后来,就是那个漫长而苦涩的夏天。在村民们仅仅因为“是咒术师”这个理由就要杀死双胞胎姐妹菜菜子和美美子的瞬间,夏油杰面无表情地发动了咒灵操术。

  数以百计的咒灵从他身后的虚影里扑向了他曾经费尽心思保护的普通人,将整个村庄化作了修罗地狱。

  “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家人了。”他在遍地的血色中弯腰抱起了两个小女孩。他没有发动“帐”,因为能看到这一切的人都死了,除了随行的辅助监督。

  夏油杰很清楚监督应该会立刻向高专方报告,不过无所谓,想必他们会因为他突然的叛乱手忙脚乱,也根本无法猜出他接下来的行动。

  夏油杰来到了自己的家中,既然立志要斩断作为术士和普通人之间最后的束缚,那么就一定要杀死身为普通人的父母。

  这个举动实在太疯狂了,即使是或多或少都有些疯癫的咒术师们也难以想象。

  但夏油杰扑了个空,他惊讶地发现这个点一定会在家中午休的父母不知去向,在使用了擅长追踪的咒灵查探后,才发现在一个小时之前就有人匆匆将他们带离了这里。有一个人预判了他的行动,带走了他们。

  最后夏油杰烧掉了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那座房子,他平静地注视着跳跃的火舌吞没了整栋房子,忽然想到了某个低调又敏捷的身影,这太像是她的做事风格了。

  后来听说她肄业离开了东京,夏油杰和五条悟在品川站远远地送走了她,再后来,他又在池袋的街头见到了五条悟和家入硝子,但这些和春日遥都没有关系,她去了京都,夏油杰没有机会去求证这件事。

  直到今年立春前的一天,2月3日,他们在街头重逢。

  后来,他又在自己父母在盛冈的新家中证实了四年前那一瞬间她所做的决定,虽然这个涉嫌包庇的故事,已经因为主角的刻意隐瞒被咒术高层们所遗忘了。

  这是她为了自己走上不同道路的同级和朋友准备的、从来不曾宣之于口的一条退路,一个惨淡又无奈的祝福。

  春日遥作为咒术师却选择融入普通人生活,这样的事情本该被已经下定决心要杀光世界上的普通人的夏油杰嘲笑,但他却意外地觉得这样还不错,这样就算他们都湮灭在滔天的血海中,春日遥还能活下来,在回忆里能想起他们每一个人最好时候的样子。

  直到雪鬓霜鬟,白发苍苍。

  但她忘记了,就为了区区几个普通人,把过往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所以,他才会那么愤怒和……悲哀。

  “那你呢?”

  春日遥垂下眼睛扫过掉落在地上的小太刀,她的手臂还在发麻发痛,那种感觉就像是强行用断掉的骨头去抬举重物。

  但她的手指还是握紧了冷硬的相框,好像那东西能带给她一点不一样的勇气。

  “我们四个人以前是同学和朋友,对么?按照硝子的说法和照片上四个人的年龄,大概是高中时期,也就是距今四到五年前。”春日遥说,“你虽然穿着僧侣的衣服,但从这张照片来看,性格却未必是真的苦行僧。你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得跟个高中宿舍一样,又常年累月地把以前的合照放在床头,就是在缅怀过去的时光,人类只会缅怀自己永远不再能得到的东西。东京都立咒术高专是一所培养咒术师的专门学校,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远比一般学校紧密,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结合你说话的态度,我可以尝试猜测一下,是……叛逃?因为叛逃所以失去了原来的老师、同学和朋友,这样你会后悔吗?”

  理智告诉春日遥不该把这番话说出来,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激怒一位实力和态度都不明的陌生人绝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她还是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真奇怪啊,明明没有过去的记忆,只是基于获得信息的推断而已,她的语气却透着惊人的笃定,笃定得……好像过往的时光全部历历在目。

  夏油杰先是一怔,然后慢慢地、捂着眼睛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那么夸张癫狂,却又透着蚀骨的空洞、悲凉和……虚弱。

  春日遥站在翻飞的窗帘和跳跃的月光里静静地看着他,把镀在相框中的照片捧在胸口,好似在追悼会上捧着纪念某人的遗照。

  “不愧是你啊,遥。”过了很久,他终于不再笑了,“没错,叛逃,四年前我手里就留下了114个人的人命,特级诅咒师的悬赏一定相当惊人吧,可惜,能拿到的人没有来拿。你说得没错,我从来没有怨恨过高专相关的人和事,我甚至还很怀念那个时候,因为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候。但为了大义,任何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

  “那就值得。”春日遥说,“虽然我不记得过去的事,但我想当时我下了那样的决定,就一定是有意义的,我也一定为要付出的代价做好了准备……无论是什么。”

  “包括准备离开日本这件事?”

  春日遥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证件落到了对方手中,他大概因此猜到了自己的打算。事到如今,隐瞒意义也不大了,于是她很光棍地点头:

  “是。”

  “凌晨三点有从东京都出发去九州方向的渔船,最近不是渔业的旺季,所以只要花钱就能搭上。到了九州,福冈机场就有直达中国上海的飞机。”夏油杰把手中的证件和装在信封中的现金递给她。“或者你打算去韩国,那也很方便。”

  春日遥神色有点复杂,这个人一开始就把这些东西带着准备还给她,也准备放任她离开。

  “还有,虽然不清楚你们达成了怎样的束缚,你戴着那东西是没法离开的,无论你在哪里,只要发动你那个全新的术式,悟都能找到你。”夏油杰从宽大的袖子中摸出一根黑色的绳子,它的材质介于丝线和草木根茎之间,被编织得极为紧密而精美。“黑绳。这件咒具据说要耗费一名咒术师数十年时间才能制造出来,能够破坏你脖子上的东西。”

  “……谢谢。”

  “对了,我还没有想起你的名字。”

  夏油杰低头扫过她手中深蓝色的护照,露出一个微笑,笑中的愉快和那张合照上他十五六岁时恶作剧得逞的欢欣竟然有些微妙的相似:

  “你不会想知道的。”夏油杰说。“如果你不想以后午夜梦回尴尬得睡不着觉的话。”

  春日遥完全没理解对方话中的意思,但她还是点点头:

  “那……再见。”

  “嗯,再见。”夏油杰说。

  他目送女孩的背影离开,然后转过身,四五只咒灵缓慢地从他身后探出,展露出狰狞的面容:

  “虽然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但既然来都来了,不现身见一面吗?”

  “我以为主人特意把无关紧要的闲杂人等支开,就是为了我的到来,看来你今晚的客人另有其人啊。”

  一身书卷气的男人从月亮照不到的阴影里缓步走出来,他不算非常年轻了,但是步伐古雅,面容里隐约有介于男女之间的浓艳和妩媚,让他就像是从古画上走出的贵公子。只是额头上那道狰狞的伤疤略微破坏了这幅古画的和谐。

  “你是什么人……不对,你是什么东西?”

  “鄙人名为小室早纪,只是一介无名之辈,但是的确有些想法,想和您这位咒术界最知名的叛徒、盘星教的教主谈一场交易。”男人的笑容很清浅,他的目光看向之前春日遥背影消失的方向,“关于……您刚刚送走的那个女孩,先别忙着拒绝我,我接下来说的话,相信您一定会有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