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所指出的一条小路,通往的是一片与黄泉冥府威严肃穆的气氛截然不同的荒芜死地。

  赞迪克对此接受极好,神明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无论是璃月的岩神还是须弥的大慈树王,不同的力量自然也会造成不同的景象,想来黄泉冥府拥有那样的景色极大程度上是受到了冥主的影响,只是不知道这尚未得到一个完整准确定义的第八元素是否就是这黄泉之主的力量表现……

  年轻人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思考之中。

  如果是的话,那么自己要留在璃月的时间说不定还要再长一些;

  可如果不是的话,这位黄泉之主究竟是拥有两种以上的元素力,还是……可以将某种世界之外的力量转化为提瓦特本身能够许可的力量?

  如果是后者的话……

  如果是创造黄泉死域的这位存在,如果是这位对生者的价值毫不关心,只是单纯地出手庇护了死后灵魂的存在……

  ——如果是她,是否就能理解自己坚持至今却始终不被世界接受的追求和理想?

  在想到这一步时,赞迪克感觉自己肋骨之下的某个器官正在因为过量的兴奋而开始痉挛,他的呼吸开始变得不规律的颤抖,但是他很快就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反反复复和自己强调起来。

  冷静些,冷静些。

  年轻人用力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压着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想着,还不到时候。

  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用了些时间让自己稳定下来,抬脚继续往前走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如初,不远处破败的荒芜城池终于映入眼帘,那里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用了些东西堆在这里,旁边一块枯木歪歪斜斜支在地上,简单清理了一下截面后,潦草地刻上了不归两个字。

  应当就是这里了。

  年轻人冷静了一会,抬脚走了进去。

  *

  比起黄泉乡,这里只有孤魂野鬼寥寥几只,阴气沉沉风声寂寂,倒是比黄泉乡更符合传统刻板印象中的“鬼地方”这样的说法,赞迪克知晓自己这一路上被无数煞气横生的怨鬼盯着,但他神色自若,对此全不在意。

  “……哎呀,新客人。”身形佝偻脚步蹒跚的老鬼慢吞吞地凑了过来,他身上披了件破旧的黑袍子,当着赞迪克的面伸出一双挂着寸许腐烂皮肉的苍白手骨,赞迪克的目光钉在那双手上,许久不曾挪开。

  老鬼声音嘶哑地低笑起来,却是并未在意年轻人目光的冒犯:“看起来这次的客人胆子比之前的大很多啊……”

  他从袍子下面拿出一本破旧的册子,始终不曾露出真容:“客人叫我一声老默就好,您既然得了花娘引路,想来也是钻研术法失败,一不小心将自己折腾进了黄泉乡?”

  赞迪克没有直接回答,这和黄泉乡不同,他可不会对这种地方的鬼抱有多么高的道德要求,于是他思索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

  老默笑起来,不以为意。

  “谨慎的外乡人。”

  年轻人见他态度还好,便试探着问了一句:“……都说死后入了黄泉乡就只能进入轮回往生之道,再不能回头,我当真还能走?”

  “前世今生,寿数长短,死后如何自有冥府判定,”老默幽幽答道,“当然,你若是舍得下血本,让自己这辈子长一些也并非不可。”

  也就是……透支自己的未来,延续自己的现在?

  赞迪克陷入沉思。

  “您若是真心要走,我也能为您琢磨个路子出去,”袍子下隐隐露出一张腐肉横生的脸,老默伸出五根细长指骨,比划了一下:“五年阳寿,这是开口钱。”

  “……”

  年轻人看着袍子下若隐若现的脸,沉默不过一瞬,便点了点头。

  “可以。”

  苍白的指骨微微一蜷,老默摊开册子一页,递过一根笔。

  “劳烦客人在这儿签个字吧。”

  见他毫不犹豫落笔签了字,老鬼慢吞吞收回册子,又从他那不知藏了多少东西的飘飘荡荡的黑袍子下面取出一截浅金色的树枝,晃了晃:“这是冥主府附近才有的珍贵品种,也是金翎鸟的原材料,拿着这个,您能离开黄泉乡了。”

  赞迪克没有立刻点头,他没听错这老鬼之前的介绍,这只是“开口钱”。

  “这东西……又值多少?”

  他听见一声嘶哑低笑,老默将树枝放在桌上,却是毫不介意他直接拿走的样子:“单论东西,不要您的东西。”

  “但您真的要用,那就不一样了。”

  指骨伸出三根,晃了晃:“用一次,三十年阳寿。”

  年轻人终于沉默了。

  若是他的理解没有错误,用这东西出去便也算得上一次,代价是三十年寿命,配合之前扣走的五年,这便是人的小半辈子。

  人的寿命哪怕以最长寿的百岁高龄来看,算上自己活着的,扣这么一下子大概也没几年活头了。

  “客人也不用想着用别人做测试,替您进来做事情,”老鬼很贴心的补充道,“你在璃月的地盘上签订契约,这东西就只能由你来用,别人用自然也行……但是扣的还是你的命,大抵还得加点手续费,添几年利息。”

  赞迪克:“……”

  年轻人啧了一声,却是笑了起来:“真不愧是璃月鬼。”

  他虽然这么说,可这次思考的时间甚至没有交出“开口钱”的长,很快便拿起桌上的树枝,头也不回地走了。

  黑袍的老鬼摇头晃脑,翻开年轻人签字的那一页,拎起来对着字迹打量半天,啧啧几声。

  “看不透啊,看不透……”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便是极限,可这小子扔出三十年阳寿却像是随手扔出了一把摩拉,也不知晓这人间寿命是否对他而言就像这摩拉一般,这个月花掉了,下个月还能想办法赚回来。

  在璃月签订契约,在黄泉透支寿数——

  ……还能觉得自己可以继续来去自如。

  老鬼死了这么多年,胆子大到这个地步他还真没见过。

  就是不知道这小子是觉得自己能活得时间够长,还是觉得黄泉乡更适合他呆着了。

  老默想了想,将那一页纸单独扯了下来,指骨捏着折了又折,这才颤巍巍的递给了身后的小鬼跟班。

  “去,走个后门加个塞,给主子送过去。”

  老鬼收回一双白骨双手,嘀嘀咕咕地走远了。

  “这玩意不比冥府七司的案子有意思?”

  *

  ——浮舍踏入冥主府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女王捏着个小纸片仔细打量的样子。

  “陛下。”

  他习惯性地叫了一声,见对方摆摆手,这才过去在旁边坐了下来。

  浮舍认得那小纸片,也知道黄泉冥府之外的确存在着所谓的灰色地带,名义上的三不管,但是这又不是蒙德的雪山,骑士团进也进不去管也不好管;习惯了岩王帝君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冷不丁注意到有这么一个地方存在,腾蛇太元帅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

  “那里的事情你不用管,”伊莱恩头也不抬,顺口安慰了一句:“并不是什么需要解决的,既然存在需求,他们就有必要存在。”

  浮舍叹了口气。

  “用几十年寿命就能出去,您也真不怕出乱子……”

  “乱子?”女王终于抬起头来,神色莫名:“你猜猜现在冥府七司用来测试各类刑罚的鬼都是哪里来的?”

  浮舍:“……不是受审的恶鬼么?”

  “那是正常途径进来的,尚未过轮转镜台哪怕是冥府七司也不会直接定罪,在此之前就确定刑罚或轻或重,之后才方便因材施教嘛。”女王叹了口气,“好在不归城那里时不时总有那么几个心存侥幸的,他们自己透支寿数愿意在名册上给自己除名,心甘情愿地做贡献不留名,冥府七司很感谢他们的辛苦付出。”

  浮舍:“……”

  腾蛇太元帅一下子就淡定了。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他急得挠心挠肺,先前因为深渊一事他的确主动提过愿意前往黄泉冥府,只是因为帝君的心思他便将自己的安排向后拖了拖,不得不说,陛下毫不犹豫选择先要夜叉的时候,浮舍心中的确有那么点受宠若惊。

  只是随着冥主重归冥府开始着手调整黄泉乡各项事务的时候,好像帝君最初提的某件事情也被她习惯性的彻底抛诸脑后了。

  不知不觉间,浮舍的受宠若惊和不可言说的一点小骄傲,正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成了某种微妙的恐惧。

  浮舍:“我说,陛下啊……”

  女王转头看了他一眼,耐心等着他说完。

  浮舍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的开口:“那个,帝君与您提过的婚事……”

  女王:“婚事?什么婚事?”

  她在浮舍瞬间变得无比惊恐的目光中认真思考片刻才想起来,恍然大悟:“你说璃月的三书六礼是吧,余对璃月的仪式没有任何意见,就是太麻烦了,你现在把那份工作量加进来说不定冥府七司都会直接去跳轮回,而且余现在的确没有空……”女王声音一顿,又看向了浮舍,“还是说你现在很有空?”

  浮舍:“……”

  没有。

  黄泉乡不需要考虑人类身体脆弱和各种忌讳,对比满大街晃来晃去的骨头架子,仙众夜叉天生煞气和满身业障实在是算不上什么事情;而且在这里和鬼打架打坏了也没关系,对比黄泉花海的无名花肥和冥府七司的各类刑罚,掌管冥府鬼军的夜叉目前最凶也就是把骨头架子扯坏了,拼拼还能借着凑合用,整体问题不大。

  在这里得以放开尘世的道德桎梏,多少有些变得放飞自我的夜叉元帅回忆了一下堆在自己书桌上始终懒得看的文案卷轴,有些心虚的轻咳一声。

  浮舍啊浮舍,你怎么能这么堕落呢?

  腾蛇太元帅痛心疾首的对自己开始了自我批评。

  帝君对你的期待都完成了吗,弥怒临走前的反复叮嘱你都忘了吗?

  回去自己府邸的腾蛇太元帅盯着自己桌上的文件,思索片刻,准备去冥府各司溜达一圈,慰问一下同僚,顺便交流一下工作经验。

  经过两个时辰的慰问巡逻后,伴随着不同程度的鸡飞狗跳骂骂咧咧,成功走完一圈的腾蛇太元帅,非常满意的看到自己先前堆积的文书已经在他的辛勤努力下成功地消失了三分之二。

  很好,成果显著。

  如此一来只要工作全部完成,帝君之前交代过却被迫搁置下来的某件事也就可以多多提醒陛下记得放在心上了。

  但是这余下的三分之一嘛……

  浮舍摸摸下巴,有了主意。

  *

  当夜,他趁着夜色出现在了尘世的夜叉隐居之处,仙众夜叉并非肉体凡胎,得了冥主许可,自然可以来去自如。

  只是久别重逢的兄弟脸上并无半分喜悦之情,弥怒面无表情地看着笑眯眯的大哥,彬彬有礼将他迎进来的态度无比明显:他这兄弟分明就还是带着气的。

  浮舍只是笑笑,拉着弥怒聊了几句,围绕仍是夜叉的兄弟姐妹和一些日常琐事,弥怒渐渐消了气,也耐心回了几句。

  “帝君与冥主大婚……我虽然也想亲眼看看,怕是还得再过几年才行,”浮舍低声感慨起来,“冥府已经进入正轨,可各类事情实在是太多,单靠我一人根本忙不过来,我看着陛下在下面得了空闲后又重新研究起若陀龙王的问题,总不能和陛下说先成婚,龙王的问题不着急吧?”

  “而且按着陛下的脾气,做完这件事她肯定还能找到其他事情做,如此反复下去,怕是再过个一百年都等不到大婚的那天。”

  弥怒矜持颔首,依旧面无表情。

  浮舍殷殷切切的帮忙倒了杯酒递给弥怒,一脸诚恳:“所以这关键就在于,如何提前替那一位解决好其他的麻烦,让陛下可以早早的腾出时间来研究正事。”

  “兄长说的极是,”岩夜叉语气从容,缓缓回头:“只是不知为何兄长说归说,为何在酒中下毒?”

  “这不是毒,为兄只是用黄泉水酿酒而已,”浮舍瞬间变得无比严肃:“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大家早晚都是要在黄泉团聚的,四舍五入一下你现在喝杯黄泉酒也算是提前怀念,兄长敬你这杯酒,我弟莫要推辞——”

  岩夜叉飞速按住兄长手腕,一个试图端起杯子往嘴边送一个试图阻止对方谋杀亲弟,岩夜叉拼命挣扎,毫不犹豫地选择拉另外的姐妹下水:“那你为什么不去给应达和伐难喝……”

  “胡说八道!”浮舍做愤怒状:“黄泉乡漂着的一半都是骨头架子,对小姑娘影响太不好了!”

  “金鹏……金鹏是男孩子!”

  “金鹏还是个孩子!”浮舍一脸的痛心疾首,“天哪弥怒,你居然为了自己不去工作不惜让金鹏提前进入黄泉乡,你这个哥哥怎么做的!”

  弥怒:“……”

  弥怒:“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