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是纯粹的、只会享受快乐的存在。

  即使不愿意接受,但是乐园妖精的这一灵基的确也已经成为了伊莱恩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她既是提瓦特自由的风的魔神,也是早已失去归处的乐园的妖精。

  钟离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的妻子和那些妖精是同类的存在,但是在某些方面上,他们本该一样。

  比如说,能够坦然接受快乐这件事上。

  不仅仅是指心上的欢喜,也是天然就该接受的属于本能的快乐。

  她本该是纯粹又直白,比任何人都理直气壮地接受着一切,可当他俯下身的那一刻,却的确察觉到了她的抵触和不安。

  好消息是她的抵触不是针对他的触碰。

  坏消息,是她所厌恶的东西是自己的本能。

  六千年的磨损,甚至让她开始无意识地排斥自己身为乐园妖精带来的本能,一切能让她联想到妖精的她都厌恶,一切让她感到欢喜的她都会选择排斥。

  伊莱恩身为王的一面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完美,她可以坦然接受一切对王的供奉,小到日常精细的各类奢华器物,大到他人的爱意和子民的崇拜,这些她都会认可。

  因为这些对于王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昔日神官的恋慕之情便也是如此被她轻描淡写归到“王应该接受这些”的范围之中,但是一旦将这个范围圈定成伊莱恩这个单独的个体上,她又是在拒绝的。

  ……微妙的,摩拉克斯能够理解她的意思。

  她从不吝啬自己的宽容与呵护,让风精灵在王的溺爱中自由自在地成长,王只是从风精灵的快乐之中得到属于自己的满足,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与旁人的相处模式都是如此。哪怕是在旧蒙德最和平安稳的那段时间里,和风精灵的相处之中,她更多的也是施与者的身份。

  是王,也是神明。

  神爱世人,于是便仅仅只是从他人的欢喜之中便可得到属于自己的满足。

  但是你自己呢?

  伊莱恩听见自己的丈夫如此低声询问道。

  只属于你自己的快乐在哪里?

  因为他此刻得以亲手去触碰她,所以才发现她掩藏在重重平静面纱之下的千疮百孔。

  爱人之间的亲近和触碰,本该是令人感到无比满足和欢喜的一件事。

  如果她愿意接受,那么他有太多种方法可以让她遗忘这些不安和慌张……可那六千年的磨损让她甚至对自己乐园妖精的本性产生了强烈的厌恶。

  触碰,拥抱,亲吻……她不会抵抗这样的行为,可她会下意识拒绝自己为此感到欢愉,拒绝自己追随本能沉溺其中。

  于是身为引导者的那一方便温顺地停了下来,无奈且满怀纵容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交缠的呼吸不知何时染上了霓裳花的香气,是精心炼制的香膏,也是院中肆意盛放的鲜花,这个拥抱已经维持了太久的时间,四周的温度仿佛也在渐渐上升,熟悉的朦胧花香晕开一种对她来说太过陌生的暧昧,让那双青空一样的眼中生出少见的不知所措。

  第一次唇齿间的触碰只是浅尝辄止,并未持续下去。

  伊莱恩的手指仍有些颤抖,却还要强自镇定地开口询问:“……这就是常世夫妻需要做的事情?”

  她听见一阵低沉的笑音。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她的丈夫如此回答。

  “这的确是常世的夫妻会做的事情,”钟离轻轻蹭过她的额间,低声道:“……但是这也是我想对你做的,无论你我此时是否是夫妻,我都想做这样的事情。”

  她面色一怔,少见慌乱的试图闪躲,于是困束她脸颊的双手便随之松开。

  不要惊动我爱的人。

  神明心想。

  等她自己情愿。

  但他没有放开自己的怀抱,而是希望她可以继续习惯自己的体温和手臂之间的力度。

  若是可以,岩峦的神主也可以让磐岩风化流沙,去填补风中呼啸的空洞。

  那双抵在他手臂上的纤细手指迟疑着,有些无自觉的颤抖,伊莱恩看着那双仿佛石珀融化成金河一般满是温柔的眼,并没有强迫自己从他手臂之间逃离。

  “不要因为义务和责任就要求自己迁就我的欲望,伊莱恩。”

  他低声又道。

  “你是我的妻子。”

  你是我想爱的人。

  “我清楚这个词的含义,所以我不会要求你仅仅只是出于妻子的义务才回应我,我要你是你,我想听到的是你的声音。”

  她安静地听着,眼中仍然是一片懵懂无措的茫然。

  可他能怎么办呢?

  钟离满眼无奈,又忍不住去心生怜惜。

  这又不是她的错,他总不能真的埋怨他什么也不懂。

  于是他想,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为御主需要同英灵许下什么样的愿望了。

  “……先学会如何爱着自己吧,伊莱恩。”

  他俯下身,抵着她的额头。

  摩拉克斯的声音带着叹息,有些无奈,有些感慨,更多的仍是温柔的纵容。

  等你学会如何爱自己,再来试着爱我吧。

  龙是贪婪且狡猾的生物。

  契约的神明手握流通大地的一切银钱,他已经掌控了这个世界的契约和黄金的权柄,所以他只会贪要那份价值更在其上的宝物。

  ——我想要的,是那份除了王和神明之外的、未来只属于我的爱意。

  *

  欢愉不是爱。

  快乐不是爱。

  爱可包容两者,但绝对不仅仅局限于此。

  早已习惯在疼痛与磨损中挺直脊背的女王对此手足无措,爱与欢愉有着本质的不同,她擅长以王的身份去爱护她所拥有的一切,也能以神明的慈悲呵护她所深爱的一切。

  “丈夫”这个词,对她仍然显得太过陌生。

  她仿佛在一瞬间被剥离了施与者的身份,被置于一个被爱者的位置上。

  但是讨厌么?

  伊莱恩反复思索,得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这对她来说太过陌生了。

  王轻轻叹了口气。

  特别是摩拉克斯的那句话……让她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

  “倒是没想到夫人居然真的这么认真地思考了这么久……很难理解么?”

  海灯节的当天,恼得她好一阵子都是一脑子浆糊的罪魁祸首却对她笑吟吟的问道。

  每年第一个月圆之夜,就是璃月的海灯节,在这一天,夜间亦是灯火如昼,人群熙攘,欢笑不绝,他们并肩走在海港旁,今年除了惯例的霄灯和明霄灯,不少摊位上还多了花样繁多的水莲灯。

  “海灯节是璃月人辞旧迎新的重要节日,”钟离慢慢为她解释着,“而往年的霄灯是为了纪念英灵所放,璃月人相信夜海明灯会护佑英魂归乡,但是因为冥主庇佑,海灯节也加了些新的说法。”

  他示意她去看海港中飘荡的无数明亮灯火,眼中含笑:“生人去不了黄泉乡,但是既然同为水流,终有一条是可以通往冥府的黄泉吧?”

  伊莱恩神色迟疑:“可是这些水莲灯并未经过术法加持……”

  “只是祈愿而已,夫人。”钟离温声道,“凡人比神明更清楚自身的价值,神明的赐福是吝啬的,所以今日万盏灯火也不过是求一份心安的祝愿,同时也是对‘冥主娘娘’的祷告和信仰,你无需为他们做什么,只需要你存在,他们便安心。”

  在他们的不远处,一位妇人在水莲灯上写了几句话,她与其他人一样将灯盏送入水中,妇人满眼虔诚,双手合十目送着水莲灯随着波纹飘荡而走,口中仍是念念有词:“岩王爷保佑,冥主娘娘保佑,愿我儿无灾无忧,无病无害……”

  余可没有那样的权能。

  她若有所思。

  摩拉克斯是契约之神,也管不到灾病上面,同神明祷告,难道不该是以神明拥有的权能为基础么?

  但钟离已经上前一步,买下了另一盏精致的水莲灯。

  伊莱恩见状挑眉。

  “你也要放水莲灯?”

  钟离从容解释道:“为夫一介凡人,不过是顺着海灯节这个名头顺便求冥主娘娘庇佑罢了。”

  伊莱恩闻言一呆,脸上微有些无奈之色:“你在闹什么啊……”

  “若是我的水莲灯真的能飘去黄泉乡呢?”钟离却是一脸煞有其事认认真真,他接过摊主顺手递来的笔,只是沉思片刻,便落笔写下了第一句。

  伊莱恩有些无奈,也有些好奇,不由得跟着凑过去,嘀咕道:“你有什么好求的……”

  “自然是有的。”

  钟离低声道。

  海灯节的漫天灯火将他的眼睛映得格外明亮,他注视着自己笔下的字迹,轻声道:“愿冥主娘娘庇佑我妻,此后无灾无难。”

  她倏然怔住。

  钟离的字极好,但这一次捧着小小的水莲灯,却是如稚童初次落笔般小心翼翼,满眼严肃,他的每一笔都落得缓慢而郑重,伊莱恩屈膝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一边写字,一边轻声念着心中所愿:

  “一愿无恨无忧。”

  “二愿身心常健。”

  “三愿……”

  他将最后半句藏于舌尖之下,并未直接说明。

  但是当那盏水莲灯顺着水流飘飘荡荡地流向远方,她还是看清了那句祝词的后半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