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在一开始只是闭着眼睛的。

  但是他很擅长伪装睡眠的状态,呼吸平稳,神色平静,连眼睛也不会乱动,这是因为在很久之前某个包含恶意的视线会来检查这些傀儡的状态,恶神用梦魇和诅咒拘束他们的意识,躲避这种精神折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就是拒绝进入睡眠。

  闭上眼睛以后,其他的感官就会变得无比敏锐。

  梦之魔神黏腻冰冷的窥视已经不会再出现了,最先变得敏感的是嗅觉,他闻到薄荷的气味,花朵的甜香,这些能在枯萎大地上生根发芽的植物脆弱又强悍,肆意展示着它们蓬勃又旺盛的生命力。

  夜叉在这里搭建临时居住的木屋,他在那里住了很久,得益于天生的强悍体质,夜风穿堂而过,带来土地上经久不散的污浊腥臭。夜叉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恶劣环境,只有偶尔——极偶尔的情况下,魈会恍惚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离开那个太过漫长的噩梦。

  但是他在这里,闻不到那样的气味。

  于是他开始想一些曾经被迫放弃想象的东西。

  他想起吞没炽热光源的静谧星空,想起偶尔见过的不曾被鲜血和死亡浸染的土地,想起无边旷野上冰冷而纯粹的风。

  ——当少年闭着眼试探着放空自己的大脑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他的额头,和他熟悉的流风一样,烈风之主的手掌同样是冰冷的,但是他的步伐带动了屋内植物的清澈香气,更进一步驱散了他正在下意识回忆的那种被污染之后的血腥味。

  魈感觉他最后清醒的意识正在被他想象中的那片星空所侵蚀,原本纷乱的思绪也被轻盈的流风一点点吹散了——

  在流风的抚慰中,少年终于睡着了。

  ***

  伊莱恩从他的额头上抬起手,目光仍落在魈的睡容上,许久没有挪开。

  之前所说的身体状态需要稳定才能测量,只是一句随意支开魈让他乖乖去睡觉的敷衍,她真正需要的相关数据解析工作在刚刚一瞬已经可以完成,不需要再浪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当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孩子对自己毫不设防,所以收集的速度才会如此之快——伊莱恩看着沉沉睡去的少年,好一会后才转身走向门外。

  不远处的一棵枯木下,身着水蓝色长裙的女性夜叉双手交叠置于胸前,一脸的惶惶不安,而她的身边站着的是金褐长袍的男性夜叉。两人原本正低头交谈着什么,直到女王走出工坊附近的结界,他们这才双双转过头来,看着她。

  “……烈风之主。”

  伐难先一步俯身行礼,比起金鹏对她的语气,敬畏有余,亲近不足。

  “余现在应当称呼他为魈才比较合适了,是吧。”她见这两位夜叉想要辩解一些什么,便跟着抬起手,摇了摇头:“无需因为这点小事就解释什么,魈的名字很好,没有什么问题,余之前已经说过了,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那么余也不会再过多干涉。”

  “可是……”弥怒明显有些迟疑,“您之前的态度……”

  不是很生气么?

  “那是我和摩拉克斯之间的事情。”伊莱恩的语气倏地一沉,还带了点显而易见的嫌弃,弥怒和伐难只做没听到,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听面前的烈风之主很僵硬地转开了话题,继续说下去:“至于金鹏之前自己说的那些,还远远达不到能让余真正动怒的程度。”

  她话音一转,盯着面前两位神色为难的夜叉。

  “不过你们似乎不这么想?”

  弥怒:不是他这么想……纯粹是当时的情景氛围很难不让人这么想啊。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直接开门见山问清楚的。”女王啧了一声,“不过看他那个反应以及你们现在的样子,想必摩拉克斯平日里与你们的相处差不多也是同类的风格。”

  弥怒莫名心虚,但也没法否认,他轻咳一声,声音不由得放轻了几分,帮着解释道:“帝君天性如此,也许有时候看起来的确有些不近人情的地方,性情也稍显冷硬,但旁人若有疑问,帝君也同样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那一位。”

  这个话题延续下去非常危险,好在弥怒此番前来也不是为了问烈风之主到底是因为什么生气的,见他的情绪平和,岩夜叉也跟着生出几分勇气,试探着问道:“您刚刚说,不曾因为金鹏的那几句话生气……”

  伐难下意识拽了拽他的衣袖,让他注意措辞。

  这小动作没有错过伊莱恩的视线,她挑眉,看着立刻垂下脑袋的水夜叉,有些无奈的问了一句:“是觉得余会因为这种程度的询问就生气么?”

  伐难打个寒噤,讪讪一笑:“那倒也不是……”

  “无妨,你们会担心金鹏所以会来这里试探余的底线,并不是什么坏事,余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烈风之主的语气平淡,这让伐难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余说不会因为金鹏生气,就真的不会。”

  伊莱恩耐心极好的重复了一遍。

  这样的话她曾经和温迪说过,现在自然也可以对魈再说一次。

  “恕我冒犯了,烈风之主。”弥怒抬头看着他,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安纠结之色:“您与帝君不同,是真正的君主,却也是被蒙德称为暴君的存在;可是魈的入世时间尚浅,之前更是被梦之魔神耗去了太多的大好时光,他的阅历和经验不足以让他在同时面对帝君与您的时候,做出最正确的那个判断……”

  伊莱恩没等他的话说完,直接反问道:“什么是‘最正确’。”

  弥怒顿时一怔。

  “你要说王所许可的正确么?还是可以同时完美应付双方的虚伪敷衍?如果是后者,那么余和摩拉克斯都不需要,那也不是你们熟悉的金鹏。”

  “可是……”

  “可是,‘迭卡拉庇安可是位不折不扣的暴君’,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弥怒原本想要说的敷衍之词被他压在舌尖。

  这是个……不那么合适的反应。

  他想。

  若是按着自己的习惯,现在更应该做的是顺着话题说一些温和的奉承话,可是……好像没有这个必要。

  他注意到自己紧绷的神经正在不由自主地放松,不再如同之前几次那样如临大敌般万般警惕,他思考片刻,在伐难惊诧的目光中坦然点了点头。

  ——没有必要说那样的话。

  “是的,大人。”

  他大大方方的承认道。

  果不其然,烈风之主并没有任何生气的样子。

  “你会这么想,不奇怪。”

  王微微颔首。

  有些东西,无需从神情细节和五官的变化中判断,即使烈风之主仍然用风的结界遮掩他的真实形貌,但是面对这样一位君王,他们也不需要通过这种伎俩来判断他的喜怒变化。

  岩夜叉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本该如此”的理所当然。

  “你刚刚说了‘正确’——但是正确不是真理,支撑正确长久存在的前提是需要。”

  伊莱恩说道。

  “王所认可的正确与人民需要的正确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余如今站在这里,与岩神摩拉克斯签订了百年契约,余难道需要提前回去让蒙德的人民来理解这次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么?正相反,若是让他们去理解,他们只会觉得:百年的时间太过漫长,百年之后的蒙德与他们有何关系?既然如此,为何不留在这里过完他们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安稳人生呢——简而言之,只会浪费余的时间。”

  人民是愚蠢而天真的。

  王的义务,就是让他们和他们的后代平静地过完这愚蠢又天真的一生,至于他们是否能理解王的想法,理解王的判断,王的正确,至少伊莱恩从未期待过这种事情。

  “他们能理解的只是今日的粮食是什么价格,这个月的收入能换来什么东西,以及这个价格是否能维持到下个月,下一年,最好能延续到他们孩子长大的时候,这样现在积累的财富就是有价值的……”

  “若是要求人人理解王的决定,理解王的正确,那么就不会有今日的蒙德。”她说道,“自然,你们所担心的金鹏也在此列。”

  “他选择了摩拉克斯的做法,选择了魈这个名字,认为这才是真正能赋予他价值的生存方式,他已经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样是正确的,那么这就是正确的——哪怕这种正确和余对他的期待毫无关系也可以,只要他能坚持下去坦然接受在此过程中需要支付的所有代价,那么即使是余也不会说他就是错的。”

  弥怒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是最合适的。

  ……在这里,他应该说些什么呢。

  烈风之主的承诺和契约之神的契约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但是正如他无需去质疑契约之神的公平公正,他此刻也无需怀疑一位王的承诺是否发自真心。

  无需道谢,也无需感激。

  比起这些,他更多的只想感慨,自己终于能稍微理解一点为何金鹏面对帝君是敬畏和感激,却会对着这样一位生出更加柔软的依赖之情了。

  沉稳不动的坚硬磐岩可以赋予他正确的价值和坚韧的理性,但是那孩子的性格是被扭曲塑造的产物,他的感性,他的不安,他自以为已经被彻底磨灭的温柔本性,总要有更加温和的流风提供庇护的屏障。

  金鹏还是孩子,仍然可以成长。

  “——当然说了这么多,自然也不是余的一时心软想要和你们解释,顺便安抚你们那颗因为同族幼崽在余的工坊睡觉变得忐忑不安的心,”伊莱恩话题一转,也成功拦住了伐难的道谢之词,“金鹏……亦或者应该说,夜叉,你们之中的种族差异除了元素属性的不同,应当没有太大的区别。”

  “是的。”弥怒感觉自己稍微能明白一点要如何和这位烈风之主对话才是最有效率的了——他飞速无视掉里偶尔风之主在此之前的那些形容,直接贴着他最后的疑问回答道,“金鹏的身体不算很好,若是有什么是只有夜叉才能做到的,那么您也可以直接来找我们。”

  “这话说的有些不准确。”

  女王很不客气的反驳道:“他的身体并非不算很好,而是因为夜叉的种族天性造成的影响,夜叉天生好战,清理邪祟的方式也只是以杀止杀——那么你拿什么同余保证,百年之后的夜叉,不会因为这百年之间积累的杀孽业障,重新化成更强大的邪祟?”

  女王不知道被心魔吞噬理智的夜叉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但她至少知道失去了价值和目的的妖精会变成什么样子。

  “金鹏是余在这里抓住的俘虏,无论是他身为夜叉的体质还是他如今在摩拉克斯手下继承的‘魈’之名,至少现在,他在余这里有着必须要活下去的价值……当然,你们若是觉得不放心,余也很高兴你们这样强度的夜叉来主动为余提供实验样本。”

  弥怒想起来之前见到的蒙德人带来的那些可以用来止血解毒的紫色浆果,感觉自己大概能明白怎么去理解这位烈风之主的意思了。

  比起岩王帝君一贯的简练直白,面前这位在表示自己要准备做什么的时候,总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委婉。

  “若是担心余会在这期间对你们的身体做什么手脚的话,现在拒绝也是可以的。”

  “您说笑了,”弥怒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温声道:“夜叉天生为战场而生,有些东西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何况为同族兄弟分担本就是兄长应尽的义务,您若是不介意,也可以先从我本人开始尝试。”

  这里不好说是帝君的吩咐,但是顺着金鹏往下说基本上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错误。

  果然,他虽然看不到烈风之主的表情,但是却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情绪变化,总归比起之前和帝君相处的那一次毫不掩饰的杀气,这次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令人如沐春风了。

  但是不知道他说的话哪里不对,话音落下,对方却沉默了好一会。

  “……你也是岩元素。”她忽然喃喃道。

  弥怒僵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是。”

  这次的烈风之主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所以不是元素属性反过来影响脑子的问题,对吧。”

  面对这句指代性过于明显的感慨,弥怒硬是没敢回话。

  “……啊,不过反正金鹏在余这里欠的债很快就能还上了,”伊莱恩忽然冷不丁又换了一个话题,幽幽道:“按着之前说过的,他陪着调试好药剂后就算得上两清了,反正一开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实验结束后他就不用总是记挂着俘虏的名头了。”

  始终保持沉默的伐难却顿时大惊失色,手指下意识抠住了弥怒的胳膊。

  弥怒:……

  再用点劲,就要见血了,伐难。

  但是出于对金鹏的了解以及和伐难相差不大的担忧,弥怒还是叹口气,轻声道:“有关药剂的问题,也许我们可以从长计议一下……至少金鹏这里,应该是可以再商量商量的。”

  伊莱恩歪着头看着眼前两个难掩焦急之色的夜叉,忽然轻笑一声。

  “这可你们自己要求的,可不是余说的。”

  弥怒又唉了一声。

  就算能猜到对方正在挖坑又怎么样呢?

  岩夜叉幽幽感慨了一句。

  只要金鹏还会用那种眼神追随这位的背影,他们就得老老实实地一个接一个往里面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