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我我爱她横跨数年
外婆在今天上午被转普通病房。
一个房间住三个人已经是这个医院环境最好的病房, 但病房里依旧是吵吵嚷嚷，和重症病房的肃静完全不能比。
可是经历过重症病房的安静，大家都很喜欢普通病房的吵闹。这才是生命的气息。
外婆走过生死界限一遭, 这回醒来, 变得又听话又老实，连犟嘴都没有, 医生让她吃药就吃药，大姨让她睡觉就睡觉。
午休后起来, 外婆睁眼，最先看到的是站在最前面的表哥和准表嫂。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笑，并慢悠悠地告诉他们不要因为自己影响他们的婚礼。
外婆说话很慢，咬字也不清晰，但这句说得认真, 慢慢听就能听清。
“年轻人讲究仪式感, 可不能准备得匆匆忙忙不清不楚, 将来后悔。你们都要幸福。”
表哥明显一愣。
因为外婆突然住院，舅舅就很着急。
家里最大的两个是大姨家的子女，但都在国外。现在在家的长孙就是自家小子。舅舅生怕妈妈见不到亲孙子结婚，就催着表哥去求婚。
表哥硬着头皮跟准表嫂说了这事。
准表嫂虽然委屈, 但和表哥的感情到位了，又有外婆的事, 只能匆匆忙忙答应，这两天都已经在准备订婚领证的事了。
这会儿见到外婆，说的第一件事是这个，表哥和准表嫂对视一眼, 都因为老人家的开明而感动。
“我们会的, 奶奶。”
外婆第二件事情是看着小表妹戴可儿, 喊的是她的乳名：“妹宝。”
“外婆！”戴可儿甜甜应话，并来到外婆床前。
外婆笑着拍了拍戴可儿的手：“妹宝长大了，应该多出去看看世界。去旅游，去坐飞机，去大城市工作。钱不够跟外婆要，外婆有钱。”
戴可儿这学期就要毕业了，她想出去闯荡，可是父母不许。
外婆想给表妹一点底气。
“外婆！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肯定会支持我！”戴可儿比表哥和准表嫂还要惊喜。
外婆笑笑：“你啊，小时候就喜欢缠着大家给你讲故事，最喜欢的就是外面的世界。把你关在江城，是不公平的。”
戴可儿没想到外婆还能记得这些，她兴奋地扑在外婆的怀里：“外婆，我肯定会出去多看看世界的。人活一世，如果连小小江城都走不出去，多没意思。”
戴可儿这话，明显是说给父母听的。
小姨和小姨夫站在一旁，露出一副说又说不得，气又气得不行的表情。只能把戴可儿拉开：“别压着你外婆的滞留针。”
外婆笑着，在这个家里，最冥顽不灵的，肯定不是她。
戴可儿被强行拉开，还不忘把沈芷柔拉入局。
“外婆，你看，表姐把谁带来了！”
外婆笑眯眯看向沈芷柔，对她招手：“芷柔回来啦，快走近点，给外婆看看，你带了谁回来啊？这是谈朋友了吗？”
外婆的眼睛看不清，等到宋怀玉跟着沈芷柔走到跟前，听到两声“外婆”后并没有失望，甚至还有些惊喜。
她问道：“这是不是以前来家里吃过饭的漂亮小姑娘呀？现在变成漂亮大姑娘了。”
宋怀玉有些意外：“外婆，您还记得我？”
沈妈妈和沈爸爸记得自己是意料之中，但外婆跟她只有在小学时见过，那已经是遥远的十几年前了。
外婆笑得有些可爱，好像赢了游戏的小朋友一样：“外婆年龄大了，远的事情反而记得清楚。我记得那时候秀梅跟沈和夫妻俩太忙了，让我帮忙带芷柔，芷柔把你带回家吃饭，我还给你做过饭呢。就是你和芷柔老喜欢饭前偷偷吃零食，被我说了都不听。”
沈芷柔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到外婆面前的位置上坐下。
她心想，那实在是那时候外婆做菜太咸了，她们才偷吃零食的。但她这会儿可不敢说。
宋怀玉也坐到沈芷柔旁边：“没想到外婆都还记得这些呢。”
“记得记得，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怎么不记得。你还跟我说了很多。你说家里外婆去世得早，想让我给你当外婆，我那时候都答应你了，倒是这么多年你都不来看看外婆，外婆很想你呢。”外婆说着拉住宋怀玉的手，和蔼地笑着。
沈芷柔有些惊讶，没想到宋怀玉当年跟外婆说过这些。
病房里的氛围变得有些奇怪，外婆拉着一个“外人”絮叨了很久，其他人反倒成了陪衬。
但大家也都不反感。
这么多天，宋怀玉作为“外人”，帮他们做了不少事情。
除了开车送饭之外，她还用上自己的人脉，跟沪城最好的医院打过招呼，以防万一。虽然这万一没用上，大家还是得承情。
只是沈芷柔回头时，看到梁秀梅故意移开视线，只和大姨说话。她抿了抿嘴，琢磨不定妈妈的意思。
在病房里前后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外婆的精力耗尽，又到了要休息的时候，大伙儿这才散去，留下大姨和梁秀梅两个人负责照顾。
其他人从医院出来。
每个家长都在跟自家孩子说话。
最先被叮嘱的是表哥，舅舅跟准表嫂道了歉，让表哥认真准备订婚事宜，不要着急，不能让准表嫂受了委屈。
其次挨批的是表妹，小姨和小姨夫还是不同意表妹到外地工作。表妹哪管这些，说着要回学校销假，只跟沈芷柔和宋怀玉打了招呼就跑，小姨和小姨夫夫妻俩追都追不上。
最后沈芷柔收回视线，迎上了沈和的目光。
沈芷柔主动问道：“爸，怎么了？”
沈和表情柔和：“我有点话想跟你说，不介意让我跟你们回家吧？”
这话是问宋怀玉的。
宋怀玉能听出来沈和的意思是想跟沈芷柔单独聊聊，她便回答：“当然不介意，我会把你和芷柔先送回去。”
她又对沈芷柔说：“我跟朋友约了喝咖啡，把你们送回去之后，你车我就直接开走咯。”
沈芷柔紧张，见沈和已经转身，先向宋怀玉伸手。
宋怀玉轻轻反握住沈芷柔。
等沈和走远时，宋怀玉看着沈芷柔想要开口。
沈芷柔却不让她说话。不管宋怀玉现在是想鼓励她，还是宽慰她不坦白也可以，她都是不需要的。
宋怀玉便不说话，只是安静陪着沈芷柔。
开车回去的路上，倒是平时话不多的沈和一直在絮叨。他就坐在后座，指着沿途路过的建筑物逐一介绍着，活像个导游。
沈芷柔一开始还认真在听，到后来忍不住笑了：“爸，像这种十年前就有的建筑物，你不用介绍吧，我们都知道的。”
沈和也跟着笑了两声。
车驶开到小区，沈芷柔跟沈和下车，宋怀玉摆摆手便开走了。
留下沈芷柔跟在沈和身后进了电梯。
沈芷柔久违地认真看看她爸爸，这几年沈和已经半退休，在单位里只做些闲差，随时可以请假出去玩的那种闲差。丝毫没影响他挺拔的身躯。
吃好喝好玩好的，岁月对他的伤害很小，这让沈芷柔连感伤的机会都没有。
回到家里，沈和随便看了一圈，也不意外，想来梁秀梅已经跟他说过家里被布置了新家具的事情。
沈和站在阳台上，从兜里掏出烟，摸了摸身上没摸到打火机。
他不急不慢，走回房内。
沈芷柔全程跟着他身后，直到看着他点燃灶台为自己点烟，实在看不下去了：“老爸，你这样，我可要跟老妈举报了。”
沈和笑笑，没头没尾地开始说道：“这几天你难得回来，她也给你准备了相亲对象的资料。但我想，你大概是不愿意见的，所以劝了劝你妈妈。你妈妈因为这次外婆的事情，想了很多，也看开了很多，所以被我轻易劝住了。”
沈芷柔沉默了，不知道自己该从哪句话开口。
沈和打开抽油烟机的排风按钮，深吸了两口烟，又说道：“当年我还在刑侦大队的时候，见过很多新鲜东西，有能接受的，也有不能接受的，但不管怎么样，你爸爸我接受新鲜事的能力都比你妈妈强一些的。现在你有什么准备跟爸爸说的吗？”
沈和的话非常直接，没有沈芷柔想象中那么拐弯抹角的试探。
沈和的情绪也非常平静，手指夹着烟，隔着烟雾淡淡地看着沈芷柔，没有数落沈芷柔，更没有直接开始破口大骂“我没有你这种女儿”，并把沈芷柔赶出去的戏码。
听到沈大队长这么说，沈芷柔就知道，自己和宋怀玉不加掩饰的行为中有太多破绽，他肯定已经有自己的结论，他今天来问这些，是为梁女士问的。
“我喜欢宋怀玉。”沈芷柔直接不给后路，“像你喜欢妈妈那样，喜欢。”
沈和夹着烟的手轻轻颤抖着。
他看了沈芷柔一眼，抬手将烟悬在洗碗槽上，抖掉了多余的烟灰。
“同性恋啊。”
沈芷柔盯着沈和：“对，同性恋。”
沈和想像从前跟证人获取证词时一样，尽可能表现得云淡风轻，但轻易从沈芷柔这得到这么笃定的答案，让他沉默了良久。
在这几个呼吸之间，沈芷柔的心情变得沉重。
坦白之前的压力在她身上，坦白之后压力就转移到父母身上。
她想说自己不孝。
可，哪怕不婚不孕是自己的选择，性取向却不是。喜欢宋怀玉就是喜欢宋怀玉，这甚至不是能以自己意志为转移的事情。
沈和看着沈芷柔，好一会儿之后才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
沈芷柔从这个简单的问题中，听出了“非喜欢不可吗”。
“爸爸，我非喜欢不可。”
没有挨骂的沈芷柔在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的鼻子一酸。
她爱她的父母，但她和家庭始终带着疏离感。她保持着一种，自己随时会逃离家庭的感觉。
在她的潜意识里，父母永远不会完整地知道“她是谁”。
他们会知道自己爱好，却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藏在心底秘而不宣的爱。
但今天，她对父母打开了封锁的心门。
“从很小的时候，从我见到宋怀玉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她了，哪怕最初我并不知道那种喜欢和爱情有关，但从那时就产生了想跟她一辈子在一起的念头。我很幸运，宋怀玉也喜欢我，和我一样的喜欢。
“她不像我有个好爸爸，所以她对我的喜欢，不是爸爸对妈妈的喜欢。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喜欢。
“她爱我，就像我爱她，是横跨数年的爱。”
沈芷柔慢慢说着，从肉麻到真挚，将以前绝不会跟父母讲的事情，将自己和宋怀玉在一起的点滴都说了出来。
当她发现自己心中畅快之时，已经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
饶是沈和的情绪有多内敛，此时眼眶也已经泛红，第二根烟燃尽，他就这样看着沈芷柔。
从孩子还小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家女儿和别人家孩子不一样。
他有多骄傲，自己的女儿从小就很听话，却又很有自己的想法，她事事顺心，但诸事又都有主见。
如果是高中以前，沈芷柔来说这些，他会告诉她，她还年轻，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什么是爱。
如果沈芷柔和宋怀玉中间没有分离的七年，他会告诉她，这些感情都是天天相处产生的错觉。
可是，现在沈和想不到什么理由。
沈芷柔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一个在大城市打拼过的成年人，身边男男女女的朋友有过不少。她有足够的经验，将自己对宋怀玉的感情和对朋友的感情区分开。
他都不用问自己如果不同意，沈芷柔会有什么打算。
当年他和老婆都不同意沈芷柔孤身一人去沪城，也不同意沈芷柔以写作为生。
可是现在呢？沈芷柔在沪城买房落户，是个小有名气的作者。
沈和没有评价，只是在洗碗槽里，掐灭了光点燃却没有抽的烟。他叹了口气，又问道：“如果我不来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们？”
“如果没有外婆的事情，是准备回来第一天就说的。虽然不一定办得到，但是是这种打算。”沈芷柔揉了揉眼睛，“连家门都进不了的打算。”
沈和抽了张厨房纸递给沈芷柔。
沈芷柔也不挑，不管这纸粗糙不粗糙，拿来就擦了擦脸上的泪渍。
沈和将烟收起，关掉了抽油烟机。
他又从兜里掏出两百元的现金：“你别跟你妈说我有私房钱啊。”
沈芷柔眨了眨眼睛，将眼睛里的眼泪全都挤出去。
“要是女婿是个男生，我就跟他喝酒了。但现在，女婿……是个女生。拿去吧，请你和怀玉喝奶茶，你们女孩子都喜欢的，就是那种里面有黑色小汤圆的奶茶。”沈和把钱递给沈芷柔。
“噗。”沈芷柔被亲爹逗笑了，笑中带着泪，“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大作家看不上我这两百块私房钱？”沈和故意问道。
“才没有！”沈芷柔接过钱，抱住了父亲，“谢谢爸爸。”
沈和知道这孩子又哭了，拍了拍沈芷柔的后背：“跟怀玉约个时间吧，我和你妈妈想请她吃个饭。”
沈芷柔在沈和的肩头上蹭了蹭眼泪，小声说道：“宋怀玉不喜欢喝带着黑色小汤圆的奶茶，她喝酒挺厉害的。”
沈和：“哦？”
端着咖啡的宋怀玉：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