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并没有在新年之前完成。

  或者准确地说,新年之前完成了一次,但还有许多次是在新年之后完成的。

  黎微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了人,房间里依旧留有清冷的松香与奶奶的甜香交错的气味。

  那冷冷的松像是被香甜的奶味完全霸占了似的,顺从地收起全部的棱角,可怜巴巴地跟着凶凶的奶香味身后,小心翼翼地放出自己的气味,试图引起奶味的注意,试图逗奶味开心。

  就和她俩一样。

  水萦鱼站在房间阳台上打电话,穿着整齐的睡衣,上下两套都穿了,笔直笔直站在阳台上,不知道在和谁说话,从侧面看过去眉头紧紧皱着。

  阳台的门关得严实,一点声音也没漏进来,黎微坐在床上望过去,窗帘拉了一半没完全拉上,她看到水萦鱼的背影,看着水萦鱼的眼眶渐渐红起来。

  鬼使神差地,她披上床边的睡袍,走近阳台,从门缝隙听见水萦鱼与打来电话的母亲的对话。

  “我们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是来和你商量的。”

  “户口本在我这里。”

  “我想怎么做你管不着。”

  “当初你也是这样的。”

  “你也从来没考虑过我的感受。我该怎么去考虑你的。”

  “我也想要幸福。你给过我任何幸福的感觉吗?”

  “是啊,她能给我啊。”

  “我们已经做了。”

  “嗯。”

  “就算有小孩了也和你没关系。”

  “不需要你管。”

  “别和我说这些事情。你们从来就没考虑过我的感受。”

  “除夕晚上把我一个人扔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那是家吗,这就是你们给我的爱,我怎么能从里面翻出幸福?”

  “我不想听你说。”

  “狡辩,你和你的情人在一起,多美好的除夕夜晚。”

  “我说了,有小孩了我能养,一个人养或者和她一起养,我都可以,不需要你操心。”

  “至少敢保证做得比你好。”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不想和你吵架。挂了,新年快乐,再见。”

  水萦鱼挂断电话,呼出一口浊气,吸进清晨冷冷的厚重空气,疲惫地转身,看到靠在阳台门口的黎微。

  她拉开门,径直走进来,无力地倒在床上,黎微在她身边坐下。

  “鱼鱼。”

  这是昨晚不知道第几次,黎微哭着用起来的称呼。

  当时黎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她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垃圾,是没人要的烦人小孩,是社会的渣滓,没有存在的必要,自然也不配拥有真正的幸福。

  可是昨晚,昨晚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幸福,并为之落下了眼泪。

  水萦鱼轻轻地为她抹去眼泪,温柔地安慰她不用害怕。

  她们其实都很害怕,却都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安慰对方不用害怕。

  黎微握住水萦鱼的手,“不用害怕。”

  “我会一直陪着鱼鱼的。”

  水萦鱼没说话,抬起另一只手,手臂挡在眼睛上,除此之外别的什么反应都没有,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许久之后,她忽然问道:“你喜欢小孩吗?”

  黎微被她问得一愣,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很少考虑这种问题。

  “不算讨厌,但也说不上喜欢。”

  “那我们生个小孩,怎么样。”水萦鱼猝不及防问道。

  “啊?”黎微茫然地扭头看过来。

  “开玩笑的。”

  “我等会儿就去吃药。”水萦鱼依旧用手臂挡着眼睛,但只听声音都能听出许多脆弱的感觉。

  “不会有小孩的。”

  “本来就不适合。”她说,“没必要再折磨无辜的生命。”

  “鱼鱼?”黎微确认似的唤道。

  水萦鱼没给出正常的回应,依旧自顾自地说:“既然没办法给出正常的爱。就该在最开始决定放弃。”

  “不要互相折磨。”

  “你觉得这是互相折磨吗?”她突然挪开挡着眼睛的手臂,红红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黎微。

  “不是。”黎微下意识回答道,“不是互相折磨,只是没办法做到普通人都能做到的标准而已。”

  水萦鱼依旧看着她。

  黎微大胆地伸手摸摸她的脸,冰凉的脸,被冷风吹得透出几分娇柔的粉。

  “鱼鱼。”她说,“不用再害怕。以后都有我。”

  她也躺下来,翻身抱住平躺着的水萦鱼。

  被她抱住的水萦鱼依旧平躺着,没有任何动作。

  “那我们结婚吧。”水萦鱼对她说,“就今天,就现在,收拾一下,吃个早饭。”

  “可是今天是节假日,民政局不上班。”黎微没有明确拒绝。

  “我有办法,这不是问题。”水萦鱼说,“唯一的问题,我们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你,愿不愿意今天和我结婚。”

  匆忙的一个夜晚,匆忙的一个询问,omega向alpha求婚,两人平躺在床上,身下的床单皱巴巴的还有昨晚的痕迹。

  匆忙的求婚,答案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匆忙的。

  “愿意。”黎微说,“当然愿意。既然是鱼鱼的想法,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她们因此踏上前往民政局的路。

  水萦鱼昨晚上累得腰酸背痛的,所以车由黎微来开,她坐在副驾驶上联系民政局的工作人员。

  “当初我妈,我那两个妈,也是这样。”

  “新年的第一天,稀里糊涂结了婚,然后有了我,然后又离婚,我还没出生,她们倒先耗完了短暂的热情。”

  “我们会不会也这样?”

  “可我还是想要个小孩。不管怎么样,我想把自己一直没能得到的爱全部在她身上弥补回来。”

  “这算什么想法?”

  黎微不知道该怎么接腔。

  “这算不算自私,或许小孩本来不想来到这世界上来。”

  “她不想被卷入混乱的家庭关系,不想一生都过着惨淡的生活,与悲哀的两个母亲一起。”

  黎微打断她的忧虑,肯定道:“我们不会像她们那样。”

  “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水萦鱼说。

  “但我可以努力。”黎微认真道,“我会努力。”

  水萦鱼转过头来,深深的眼眸映出冷静与淡漠,“希望你的努力有用。”

  “我已经孤注一掷,全押在你身上了。”

  她把这场爱看作一场赌局,并为之押上所有的赌注。

  黎微开着车,分神用余光看水萦鱼一眼。

  她疲乏地蜷在椅子里,细瘦的手腕脚腕因为衣服款式裸露在外面,显出易折的脆弱感,就像初春染上了病气的竹节。

  这样的身体似乎很难成功孕育生命,她本身就太过脆弱,需要旁人小心的呵护。

  “鱼鱼冷吗?”她问道。

  水萦鱼恹恹地摇摇头,撑着身体从后座拿了床毯子盖上。

  “不知道昨晚是不是力用的不对。”她闷闷地说,一边说一边揉腰,“腰酸得厉害。”

  黎微听了关心地望过来,看见她脸色苍白,一弯柳眉浅浅地皱着,心疼地腾出一只手想要为她揉揉。

  黎微碰到对方腰肢时,很明显能够感受到水萦鱼身体的僵硬,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配合着alpha轻轻的动作。

  “揉也没有用。”她说,“又酸又胀,像是被针扎一样。”

  “认真开车,不用管我。”

  她紧紧身上的被子,捉着黎微的手给重新放回到方向盘上。

  “我们早一点弄完,回去补觉。”

  她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紧张。

  但黎微清楚这不过是强装出来的假象。

  她闭上眼睛缩在椅子里休息,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无助地蜷缩在洞穴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不长不短一段距离,她们到达民政局,门是开着的,但里面没有人。

  黎微有些迟疑地慢下脚步,回头去看身后的omega。

  水萦鱼走上来牵住她的手,以为她是在紧张。

  “别害怕。”她柔声安慰道,“我们已经到最后一步了。”

  她苦苦支撑着走到这最后一步,她自己其实也很累,但她不知道这种来自于心理的疲惫该如何纾解,于是只能把一切憋在心里。

  黎微任由她牵住手,与她一同走进去。

  “明光董事长与新晋三金影后相携走进民政局。”

  她们懒得去管如果这会儿两人的样子被拍下来,等会儿出来外面又该出现怎样的报道。

  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

  水萦鱼感觉很累很累,衣兜里的手机振动个不停,即使没看她也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她懒得去接,也不想接。

  慕念无非又是那一套说辞,让她乖,让她听话,说妈妈只有她这么一个宝贝了,她做什么事都得为妈妈想一想。

  她明明还有那么多富太太小姐妹,还有那么多贴心的情人。

  水萦鱼拉着黎微脚步坚定地往前走,走出几分上战场一般视死如归的将军架势。

  领证的过程很快,因为只有她们俩,签好字拍完照,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等一会儿,工作人员发给她们一人一颗红色的喜糖,笑眯眯地道一声恭喜,然后递来一人一本小红本。

  就和梦一样,一直到走到门口,黎微都还有些飘忽忽的不真实感觉。

  水萦鱼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拉着她的手指,低头琢磨着两人的结婚证。

  “我把它发微博上去。”她拿出手机找拍照的角度。

  “别。”黎微赶紧阻止她,“不要急,这种大事还没和经纪公司商量,没有合适的应对方案,贸然发出来对现在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你没有好处。”

  水萦鱼被她按住手机,于是抬着一双冷静的眼静静地望着她。

  “我想发出来。”

  “只是结婚而已。”

  “并不是什么有罪的事情。”

  黎微难得一次没有纵容她的想法。

  “鱼鱼。”她轻轻摇摇头,“别任性。这是关乎未来的大事。”

  水萦鱼望着她,心里涌上一阵委屈。

  莫名其妙的委屈,事件的性质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但她就是忽然特别特别委屈。

  “结婚这件事就不是大事了吗?”她问道,“黎微,我不想用你们行业那一套来约束自己。”

  “演艺对于我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有可无的东西。”

  “我不需要人设流量这一类东西为我为我的经纪公司谋利。”

  “或许我的经纪公司是想这样的,但我不需要。”

  黎微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她好像已经说服了黎微。

  但她只是把黎微的手甩开,闷闷不乐地说:“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就这样吧。”

  “上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