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詹得到准许回去寝阁时,棠韫已然清醒过来。
天色暗下来,寝阁是一室昏暗。
阿詹推门进去,在暗色中看着棠韫殿下。她只坐在榻前,散着发丝,等到阿詹走近,才发现棠韫眼中猩红,满是血丝,泪痕布满了脸颊。
“殿下!”
可棠韫就这样空空的痴笑起来,“她肯放你进来了......何凌啊......哈哈——”
阿詹被棠韫此刻的表现吓得发抖。殿下一贯冷静持重的,大人是对殿下做了什么,让殿下如此的伤怀呢。
“是......是茯茶大人让奴婢来给殿下梳妆的。不是何大人......”
棠韫闻言,盯着阿詹的脸,渴望从阿詹脸上看出一丝的谎言。她苍白的唇动了动,一颗泪珠滚落。
“都是做好的安排。本宫不许她做,她倒是一意孤行去做了......”
她将什么都想到了吧。
可唯独没有想到我!
没有想到我在她死后该如何自处......
“何凌啊,何凌......你到底知不知道本宫爱你。”
阿詹恍惚起来,殿下是在说,她爱着何大人吗?
可茯茶大人说,何大人今日赴死,殿下或可去见最后一面,予何大人一个安心。
这样对殿下来说,会否太残忍了些......
“何凌在哪里?她在谁手中......”棠韫伸手抚了散下的青丝,扯下身上白衣的一条衣带,将青丝以衣带束在脑后。
阿詹随她一起走出寝阁,走至院中。果真,已是空无一人。
公主府的禁制不知何时已解了去。
阿詹急急忙忙从袖口取出一物。乃是茯茶大人交给自己的书信。
“何大人似乎是在赤卫军手中,具体的奴婢实在不知......但茯茶大人有一封书信要奴婢交给殿下!”
棠韫停下步子,“她果然没有动茯茶和阿竹。”
那书信中,何凌她必有话要同自己说。
说不定,说不定......她给自己留了后路也不一定!
“将信给本宫!”
棠韫接过信,长指发颤的打开,入目的文字是何凌的笔迹。
她道:
内臣一世,遇之殿下,恐是天命。爱慕殿下,亦是宿命。
内臣肮脏,殿下若为内臣弃下万民,殿下不甘,内臣更是不甘。
行至今日,殿下步步为营,事事谋算,未有一步出错。到此最后一步,便让阿凌助殿下踏之平稳。
棠儿今日可入宫剿杀奸佞。阿凌恭祝殿下新皇登基,于长空展凌云之志,传东夏至万世太平......
棠韫握不住手中的信纸,由它飘飘摇摇的落在地上。
就似她没本事再握住何凌的手......
......
她已许久没有入宫。宫门口的情形无需多言,他日属于何凌的人,本就是忠于自己。
青卫军与赤卫军把守都城与宫门,边境之军何凌也做了安排。东夏大局已定。
棠韫衣着单薄,阿詹很快送来大氅,给她系上。
“殿下!殿下得顾着自己的身体,不可随意行事啊!”阿詹大胆言说,脚步就快跟不上自家殿下。
棠韫拂开她的手,脚步都不曾停下,只道:“你不懂......”
没有人会懂。
身后,赤卫军就这般跟在她身边,大喊道:“随公主殿下绞杀阉党,匡扶皇室,杀!”
棠韫咬牙,口中已有腥甜。
“何凌...你终是负我......”
朝阳主殿在眼前,却是大门紧闭。棠韫伸手触之,大门随之而开。
殿宇中聚集着许多人,文官武将,似乎聚齐了。
至于为何紧闭殿宇,棠韫心知。周遭之人见了她,硬生生也相互推攘让出中间的一条路来。
赤卫军将主殿围了,清了不少人出去,隔在殿外。
棠韫这才能仔仔细细的看到地上跪伏之人。
她身上怎么会这么多伤痕?赤蟒袍都被刀剑划的不成样子。
何凌浑身都在颤抖,每一处伤口都疼得她发颤。
好在身后的脚步声是这般熟悉。何凌撑着力气,抬起头来,“殿下......”
她不知自己如今笑起来是多少吓人,口中鲜血直流,几次呛进她的喉中。
于是她慌张惶恐,她本不想让殿下看到血腥的。
“内臣...内臣现在是不是很脏啊......”
棠韫心疼欲裂,蹲下身,呼吸都觉得难受。何凌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她从前很爱干净,哪里会脏......
棠韫捧住她的脸,避过她脸上深可见骨的伤处,声音哑得厉害,“不脏。阿凌不会脏。”
“是殿下不嫌弃我。”何凌轻笑着,贪婪的看着棠韫的面容。
她怕一会儿见不到了,黄泉路上会想着殿下。
棠韫仔细看了才发觉何凌全身被铁链锁着,直起身子都是勉力。她甚至无法站起身来。
何必呢......阿凌根本就不会跑。棠韫哭着笑,不知此刻还能多做些什么来保全她。
“殿下别想着救内臣,您若做得多了,内臣可就白死了。”何凌语气轻快,在瞧出棠韫的心思之后,便知道该做何开解。
“外面的大臣们对内臣积怨已久,带兵器入宫也是一时意气。殿下不要深究此事,亦可将此事作为威压,他们不敢造次。会忠于殿下的。”何凌一口气说了许多,腹部的刀口让她忍不住屈起身体。
身为臣子,带兵器入宫无异于谋反。
所有人皆是在赌,赌何凌已是绝境,赌棠韫殿下不会怪罪,赌朝堂之上有其一席之地。
“你到现在还在为本宫筹谋...”棠韫摇头,苦笑,“本宫是想要,会自己来取。无需你来替本宫做主。”
“可内臣这回不听话,殿下可容我这一回吗?殿下有凌云之志、帝王之材,怎可让旁的东西挡住呢......东夏动荡,我替殿下搅一趟浑水,殿下可做那定海神针。”
殿外已起骚动。
众臣瞧着殿内,棠韫殿下竟也跪伏在地,为阉狗何凌拭泪。甚至自己都哭的像个泪人一般......岂非昭示棠韫殿下与何凌,确有情分在其中!?
那他们此番带兵器入宫,本想借此机会表一表忠心,在阉狗身上划几道口子也出出气的做法,就是触了棠韫殿下的逆鳞啊。
这可如何是好!
何凌这厮杀了女帝,那可是棠韫殿下的长姐。法不责众,唯有真的处置了何凌,他们占得一个理字。
于是众臣齐齐跪下,放下兵器,情愿道:“女帝已逝,阉党窃国。棠韫殿下为长,匡扶东夏朝局,我等愿奉殿下为主,还请殿下下旨,将阉狗何凌处凌迟之刑!”
“殿下乃为先帝嫡女,如今新皇被薨逝,阉人为祸,臣等愿追随殿下,誓死效忠!恭请殿下登基!”
棠韫忽而站起身来,直视殿外众人,眼中凌厉冰寒。
她曾与这些人一样,都等着何凌走到这一步,等着要她的命。如今一切如她所谋的一样,她却感到入骨的疼痛。
众臣还是跪着,不过不敢直视于她,各个垂头低眼。
棠韫回神过来,俯身到何凌耳边,“别听。”
何凌已然无力,下巴轻飘飘的贴在棠韫的肩头,虚弱的笑道:“殿下很清楚,内臣......活不成了。殿下往后,好生保重身子,听刘太医的话......把内臣忘了吧......”
“阿凌......”棠韫侧目看她,泪都落在了破败的赤蟒袍上。她又不敢移动身体,生怕牵扯着她的伤口再让她多疼一分。
“殿下看了内臣的信吗?阿凌、阿凌恭祝殿下...新皇登基......于长空展凌云之志,传东夏至万世太平......”
“这世间唯有殿下能够做到。”殿下若是一直冷心冷清便好了。
便不会为了自己多加伤怀,再伤身体。
何凌口中呕出一大口血,竟也恰好将棠韫纯白的束发带,以血染了半红。何凌还想伸手去擦,可惜双手被缚,她做不到。
“阿凌!”棠韫抱紧她,痛苦的唤道:“你!你撑着,你不可对不住我......”
“殿下,我疼......好疼......”何凌偷偷闭上眼睛,轻声的说着疼。
如何让殿下在众臣面前亲手了结自己,才可让他们抛去疑虑,真正的奉殿下为主啊。
“夫人......”
何凌忽而唤了一声“夫人”,棠韫怔神。
一瞬后,她明白了何凌,“我在。你说......”
“差点忘了,我是女子啊。我疼,太疼了......”何凌还在同她笑着,口中的血却止不住,“我左侧的鞋履中有、有一柄短刃,殿下送我一程吧......”
“你是我的人,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要求我?
何凌深吸一口气,也不顾疼痛,只道:“做夫人的女人,委实不易。可我很欢喜的......旁人都不懂。殿下的手要干干净净的,用来绘出东夏万方国土,和乐富足。”
棠韫哽咽失声,嘶哑道:“自那日起,你一直在骗我!”
何凌竟大喊道:“你们未来的陛下早便是我的人!”
此言一出,大辱君主。赤卫军立即冲入主殿,围在何凌周遭,箭羽齐齐对准了人。
举弓搭箭,只一瞬之间!
棠韫慌忙道:“慢着!住手!”
她伸手,颤抖着从何凌的鞋履中取出短刃。嗬......金玉石柄的匕首。是何凌曾赠过自己的那一柄。
匕首出鞘,声音分外森寒。
到最后了,棠韫也想为她执着一次,无需所谓清名了。
朝阳殿前,棠韫殿下亲口所言,泪流难止,“本宫与这阉人确有夫妻之实......这人,本宫自己来了结。”
棠韫将匕首送进何凌心口,匕首破开血肉,声音刺耳无比。她顺势极快的将何凌带入自己怀中,抱着她。
“多谢......夫人......”何凌在她肩头没了气息。
她没能一直抱住何凌的身体,只能看着她没了气息,被铁链缚住的身体重重的砸在地上,声音很响。
棠韫眼前开始瞧不见东西,何凌的尸身也似乎渐渐远去了。那个赤袍的女子,再回不来了。
“如此逼我。你这人,走得倒是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