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路人捡到白月光后>第三十五章

  方恪看懂他的欲言又止。

  “当年的故事很普通,”神色怀念,恰到好处的怅惘,“师兄弟相互扶持,日久生情,然后方不醒回去。”他朝述归笑了笑,“回上界。放心,你父母没害过我。”

  述归没想到他这样平静。

  平静也会感染人,“帝师,”述归躬身,“请开问天阵,再审我族。”

  他将幻境内容一并说来,方恪有没有牵扯其中他不愿再想,只想有错偿错、有罪赎罪。

  要说天下谁最擅幻境,魔君当之无愧——他只凭真实惑人。

  古族齐聚,幻境在现实重演,述归稳住神魂,当“无罪非无辜,亦承因果”——这天道启示再出现,他还是眸光晃动。

  方恪看过来,眼神沉静,他心中一定。

  众人视线不善,还没说话,漩涡旋转,新一行字又出。八卦乾坤重列,仙帝最先读懂涵义,他蓦地起身,声音冷沉。

  “阮歧,灵沢,”唤的是古族之长名姓,“你们追杀述族时,还用过私刑?”

  天道之下,谁敢说谎?族长讷讷应声,众仙哗然。

  “神君,看看吧。”传音抚过识海,宛如青溪长流,是方恪。他说的是——“天地不仁,衡以待苍生。”

  述归眼眶发热。

  生在述族是错,错不至死。

  他有很多、很多的族人死于人祸,而非天灾。是述族万年张狂,引得旁族生妒、生恨、生夺权之心。

  人祸甚于天灾,人恶甚于天罚,述归用了百年去悟。

  他的眼睛再睁开时,只剩清明,再无旁物。

  接下来一切顺理成章,帝师淡声道“查”,古族人人自危,腥风血雨后,述族大案落下帷幕。

  仿若一桩闹剧。

  一些族心思灵活,不仅不再仇视述归,反而以礼相待。

  玄华突破不曾放缓,已至羽化巅峰……天道只判述族流放,却未明说述归不能成神啊。

  *

  “我的灵根,您还要吗?”

  离开前述归面见帝师,来平最后一桩因果。

  他有他的道,方恪也有方恪的路,不该再纠缠下去。

  述归问得平淡,方恪笑得温柔,思索片刻。“要。”

  述归点头,当即要捅进自己胸口,被拦下后问:“为什么又不要?”

  方恪的神色总算淡了,“你的灵根对我无用。”

  怎么会无用,那是修炼的根本。

  他是真的想给,方恪也还在真的纠结……述归总算敢确定,那看似柔和的皮囊下,其实与他有过同样的迷茫、无措,寸步难行、深陷泥淖。

  述归常年冻住的脸浮现出浅笑,“你不要,我要。”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方恪,珍重。”

  那年方恪跳入裂隙,欠的告别,今日终于还上。

  灵根也该还了。

  述归总是先踏出一步,就在剑入胸口那刹那,眼前方恪的笑意忽变,周遭一切都变得缓慢。

  唉——

  破开的胸口涌出一声轻叹,共鸣神魂的震颤。

  “‘来者犹可追?’”魔音低笑,“玄华神君,你连过去都不知道,就敢说未来啊……”

  声声入耳贯心,述归握着滴血的灵根,痛楚被凝固,可他动弹不得。

  眼珠勉强能转,他看方恪,可方恪也在讶异。

  “他在骗你。”

  “日久生情——你们的故事有那样简单么?”

  “过去的因果都没还,你一条灵根就想断干净,自欺欺人。”

  方恪的声音也变得很慢——“境中境。”

  魔君根本没有消失,他不是老鼠,是飞蠊,当你以为只有一丝魔气时,它已藏入你身体每处、缠住每寸肌肤,无处不在。

  第二重幻境。

  “等你忆起过去种种,再来说断情吧。”

  嘻嘻,胆小鬼。你逃、躲、藏、避,不过是懦夫行径!

  胡言乱语!

  魔气萦绕身侧,述归眼中晦暗不明。

  方恪本在一旁静默,见述归不做挣扎,讶异的表情漏了拍。

  “他还不算孬种,自己入了幻境。”手中攥的一缕魔气嬉笑,它们都是魔君的眼,魔君的口。

  万千魔气朝方恪袭来!

  方恪身上功德越发灼眼,他站定,微笑,“你想死吗?”很客观、很平和的陈述。

  他身上确实没有修为,只有功德,但这是魔修最恐惧的东西。

  魔君不顾功德侵蚀,也要拉他入幻境,不是想死是什么?

  “你看,就连现在……你都一点不生气。”魔君惨然一笑。

  方恪好像明白他的意图了。

  “方恪,入幻境吧,”魔君说,“这是渡情劫唯一的机会。”

  “你们会失去记忆,重新成为‘方不醒和方恪’,这次若不动情,我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魔气密密裹挟方恪,似推也似抱,方恪走入幻境,捏碎手中那缕魔气。

  小魔气最后看见——那一眼,无心无情。

  *

  魔君从灭顶之灾的恐惧中回神。

  他曾经见过那眼神。几十年前搜方恪神魂时。

  他骗了述归,元初界中没有成堆神骨,也无怨气,只一尊骸骨,是天地初开后,为平衡清浊而生的唯一一位神,死后都还在支撑上界。

  神尊封号——玄华。

  魔殿搜魂时,魔君窥见过“神”的气息,怀疑过述归就是神尊,可神魂对不上。

  倒也有猜想:述族连天罚都敢消弭,为少主成神强行嫁接天机,也说得通。

  这次窥探让他重伤,差点丢半条命,而这只是开始,后来他修为降,离开魔界,都是代价,他无力再探元初界。

  直到方恪归来,丢了心。

  仙魔无心必死,能活下来的只有神。

  这是最后一次窥探,魔君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天机,还是真心想帮方恪一把。

  *

  六百年前,淳安镇。

  堕仙被剑贯穿心脏,到死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猎物能反杀他?

  一个小孩在废墟边,旁观这场旷日之战,问:“为什么开始不杀他?”

  方恪有点尴尬,“因为打不过啊。”

  方仙君二十岁,下山闯荡两年,剑招越来越干净,心也一样。他唯一的目标——荡平天下不平事。

  比起仙,更像侠。

  谁也想不到,这位大侠一年前还很狼狈——他与堕仙对战,剑招也好看,可惜一下子被砍断剑,连同一小孩被关进地下。

  “你叫什么名字?”方大侠才想起问。

  小孩不大正常,眼睛是空的。“这重要吗。”都要死了,管什么名字。

  初次相遇,方恪对小孩的评价“空心蛋”,小孩对方恪的评价“糊涂蛋”。

  两人在墓室呆了一年,一年后,方恪顿悟,一剑毁掉墓室,堕仙闻声而来,与他打得天翻地覆。

  堕仙死了。

  方恪回墓室,损耗寿元问魂——有的人死得太早,遗言只有一个字;有的人死在方恪旁边,他将他们最后的话通通写在壁上。

  “为什么问魂?”

  方恪对小孩尤其耐心,尤其是聪明的小孩,“我要来查真相。”

  小孩眼中有不符年龄的冷澈。“你是修士,我们是凡人,人已经死了,知道真相也无用。”

  “师尊说,我这次下凡要见尘世、渡心劫。”

  果然如此,小孩心里泛出莫名的情绪,但更多还是平静,却听方恪继续:“我不赞同师尊。”

  “百姓有劫难,所以我才下山,不是为渡劫。我要保护他们,帮他们申冤。”

  小孩说:“你杀了堕仙,就是帮凡人申冤。”方恪摇头,“我得听完他们的委屈,不然就没人知道了。”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他那时多年轻,年少轻狂,以为一人可抵挡光阴,只要他还活着,十年百年,总有人还记得这些百姓,记得他们的错误、苦难和希冀。

  “可你是仙人,不该和凡人纠缠。”

  方恪擦剑的手一停,“唔……我先得是个人吧?”

  小孩一默,忽然说:“我无名无姓。”

  方恪和他相处一年,知道他是个锯嘴葫芦,闻言问:“要我给你取啊?”

  小孩很认真地说:“我也有灵根,你带我走吧。”

  “你要当我徒弟?”方恪放柔声音,眼中不怀好意。小孩忍气吞声,“师兄,走吧。”

  *

  除了这一次,后来几月行路,小孩再没喊过一声“师兄”。

  ——因为方恪真的很傻,太傻了。

  他所谓的历练就是帮人抓鸡、盖房、砍柴,去县衙门交通缉犯,穷到快当掉秋裤,领回赏金又给了哭啼的老人妇孺。

  三月后某天,小孩背着行囊、听着肚皮饿响,回头见方恪往田野看,终于忍不住了。

  他冷冷道:“窥私并非君子所为。”

  田地里有对少女少男在拥抱。方恪没回,小孩到底年龄小,被他的视线勾过去,才意识不对,收回眼时听见那少男说:“小九,好想永永远远和你一起……看蜻蜓哦。”

  少女笑:“傻子。”

  这几月方恪教了小孩入门法术,能磨砺五感。

  但他恨不得没听见。

  “永永远远。”小孩轻嘲,他哪怕笑,也有层冰凝在眼中。

  方恪踹他屁股一脚,硬生生把那点冷踹没,小孩崩溃一瞬,转眼又高贵冷艳。“为什么踹我?”更像在问“凭什么踹朕”。

  方恪只朝他笑,笑得小孩心越来越没底,忍半天问方恪笑什么。

  方恪悠悠道:“笑有人不知天高地厚。”

  “难不成情爱还代表天道?”

  “我不说上天,我只说人,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

  “从来如此,便对吗?”小孩凉凉地说。

  “一生不过百年,事事讲对错多没意思,你看——”方恪扯了根草叶,强行给小孩扎小辫,等人家头往外拱,恰好撞到他另一只手的掌心。

  手心很暖,力道温柔,小孩被摸了下头,顺着手的方向,遥望那年轻的恋人。

  “不觉得他们笑得很漂亮吗?”

  有什么东西让灰扑扑的笑发亮,从眼睛里生出,漫山遍野地开。

  小孩被晃到,又去看方恪。方恪咬着根草,笑意含糊——“千百个日夜堆起来的希望,多漂亮……你别老急着推倒,小烦人精。”

  小孩才发现,他有双很亮很清的眼,总是映着旁人。走了一会儿郑重道:“抱歉。”

  方恪问为什么道歉,见小孩不答,手去挠乱他头发。小孩扭头去瞪,不小心撞进对方的眼中。

  很包容的笑。

  眼尾圆润,像石子,里头丝丝缕缕的笑是绳,拽石子入心湖,纵使湖面重归平静,石头已落入湖底,日日夜夜,积得越厚。

  “没关系。”

  方恪明明都懂。

  默半天,小孩说:“师兄,别扯我头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