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相貌还是气质，述归都该更像他的母亲、述云。
因为今长明太柔了，他生得有些女气，唇色浅淡，一袭素袍，满目不见浮华。
可方恪最先望见的，是今长明的手。
——那是一双该执棋的手，瘦，白，骨节似刃横出，落子见血封喉……这样的手，衬得他的温柔略显虚浮。
圣君长叹。“是方不醒误你。”
*
那道魂符，的确是长明留的。
是因为方不醒求他。
那年朝廷围剿无尘派，方不醒死，本该回本体，却用“自散神魂”威胁，来与圣君交易。
“方不醒想挖出灵根，还与你，”圣君回忆，“他神魂离体，动不了手，又来求我……可那是他的情劫，因果既定，不该由我来平。”
改不了过去，那就改未来。
方不醒要方恪成仙，为了救方恪的命——灵根是凡人的说法，其实该叫慧根。有慧根，下辈子才能投胎成人，否则入六畜道，短寿薄命。
圣君同意，在方恪识海加一道魂符，可抵御成仙的天劫，做完这些，他封住方不醒神魂。
方不醒人如其名，此生不醒。
方恪惊奇自己还能平静。“还灵根牵涉情劫，让我成仙，不也一样吗？”
圣君道：“不一样的。我卜算过，还灵根会斩断你与他的羁绊，情劫失败，你成仙，却能帮玄华渡过这一劫。”
情深者处处破绽，活该被利用。
圣君并无愧疚，却有感慨——若是那分魂知道，自己死前的威胁不仅没能护住方恪，反而误他百年，又当如何？
又能如何。
他本就只是述归的分魂。
“天道之下，因果定，众生苦，谁都一样。”
方恪动了动唇，许久，压出一丝笑，短促凄厉，而后是长长的沉默。长明以为他崩溃，冷眼旁观，却听见一声很轻的询问：
“述归为阮行剖灵根，当真是巧合吗？”
今长明眼底本如死水，此时闪过一瞬兴味，很淡。
方恪说：“他们在魔界历练，恰好上界有叛徒泄露行踪，又‘恰好’——对战的魔修是魔君，修为够高，伤得了他们；又癖好特殊，不杀他们，只想看戏。”
长明突兀地说：“方恪，你真像我凡人时。不够聪明得算尽天机，又没蠢到平安一生。”
自他从幕后走出，到方恪面前，只有隐瞒，却无假话。正如方恪所想——魔界遇袭是述族有意为之，由圣女谋划，述归虽不知情，却也是计划的一环。
圣君说：“阿云太想要一个神了。玄华是他最后的希望。”
所以不惜一切，让阮行换上方恪的灵根。
天道只认灵根灵心，至于情劫对象是谁，不重要。
仙人只知情是劫，却不知劫后是缘——孽缘还是佳缘，由人来定。自凡界归来，述归就已决定，因此方恪成了劫，阮行成了他的缘。
玄华与行止，说君子之交，又淡了些；说情投意合，又太夸张。两人终有缘尽时，而那一天，就是玄华成神之日。
最合适的阮行，终于成了神君命定的道侣。
方恪居然低笑，“一条灵根，就能决定情劫归属？”
可不只一条灵根，今长明想，不过这就不是方恪该知晓的了。“然而聪明自误——行止遇见你，百年间魔念不消，叫阿云怒极、愁极。”
“既可怜，又可笑，是不是？”长明轻笑，“方恪，你帮帮他们吧。”
一切阴差阳错，皆是机关算尽，可心机万千者，又被人心反噬。
方恪想，关我屁事。
长明通晓人心，幽幽笑道：“你不帮他们，那就帮天下人吧。”
圣君说，上界灵气越发稀薄，五沌川中凡仙丑恶——天劫将至，天道休眠，三界失衡。再无新神诞生，第一个消失的，会是受仙魔两界挤压的凡界。
而述归是这万年来，唯一可能成神的仙。
“若你自己动手，玄华就能不沾因果。”
方恪面无表情：“圣君，你们真是混蛋。”
长明好久没被这样骂过，笑带了真意，“可惜你不是。”
*
这是三清川最奇特、最盛大的一场结契大礼。
两大古族联姻，少主成婚，却不用月白灵力铺满长道、白孔雀尾羽点缀婚服，恰恰相反，无数人瞩目的另一位主角——行止仙君——着一身红衣。
在他身侧，仙山红绸，房梁朱缎，云雾散尽，满树桃花映春风，笑看仙殿三日红。
——百年来，三清川唯一的一场春。
万众欢呼，行止笑意浅淡，御剑飞往帝圣殿内。
他去见述归，即将成为他道侣的人。
述归白袍换锦衣，腰间圣蛛丝作纹带，眼中淡漠又压住风流，唯有神性不灭。
他站着，抚火红剑穗，胸前剑鞘被小仙婢贴上花，敛尽杀机，剑意似三月风过阳春水，一切都和煦，除了……他身上有血，浸出来，生生造出件新郎君红衣。
但又与阮行更契合。
阮行低声道：“再等等，很快都会好的……今日后我若无事，圣女也该放过方恪。”
那日圣君亲赴述族，“行止关乎玄华成神、三界安危”，即便述归想尽办法压住消息，可人心诡谲，一人终究力有不逮，这消息还是透露了出去。
所幸知道的还不多，大典在即，述归早出晚归，回来时总沾染一身血腥气。
大殿外，钟鼓响彻。
述归说：“时辰到了，出去吧。”
两位少主相偕而立，迎着响彻云霄的讨论、雀跃还有祝福，一步步往前方走去。
人是不能往好处想的，因为坏事总会发生。大道尽头，迎接他们的却不是仙兽圣禽，而是面无血色的方恪。
述归面上的漠然破开——他分明留了属下和仙阵在方恪身边！
就连阮行都没想到，当着三清川千万仙众的面，述云会做得这样绝。
仙驾鸾车内，圣女美得惊人、又冷得骇人的半张脸露出，“去劝劝他们。”
定身咒突然被解开，方恪被仙侍强推下车，最后触及的，是侍从漠然的眼。
如果说述归看方恪像看物品，那他们就是在看一个死物。
而述云没分给方恪任何视线。
仿佛神咒降下，人群雅雀无声，只有细微呼吸交叠，述云身后，古族长老齐跪，呼声震天：
“请玄华神君、行止仙君——早做决断！”
*
“……让我跟他说几句话。”
阮行踏出一步，长老如临大敌，去看圣女。述云眼中无喜无怒，只有冷漠的超然。
但她没出手，便是默许。
方恪身上有半神灵咒，又能逃到哪里去？
鸾车外，道旁桃树下，仙侍面容冷峻，万千仙君看两人相视而立。
然后方恪很没姿态地坐下了。
他被缚仙绳捆一路，识海内还有禁制，血液和灵力流动不畅，身上麻得快没知觉，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行止笑，心中无端一空，也盘腿坐下。“……你还和当年一样。”
方恪揉着手腕，没说话。
仙君红衣猎猎，长发高束，似春风飘逸，所以很难想象，他会说出之后的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五沌川吗？”
方恪继续揉另一只手，还有闲心开玩笑，“反正不是因为喜欢我。”
阮行说：“我当然喜欢你。”
万籁俱寂，唯桃花簌簌。有人偷窥述归，只见寒潭无波，又看阮行，仙君探出手，替方恪拂开发上花——“喜欢你明明伤心，还故作轻松的样子。”
花落成泥。
行止话音刚落，仙侍立马设下隔音罩，除长老和半神外无人能听见。
“我早知你与玄华的过去，于是故意接近。”
“竞仙赛时，我旁观你与秦珩的矛盾，却不制止。”
“要你带我下凡，赠你圣露，不是好心，而是想找一个同谋。”
“百年来不见你，不是因为愧疚，是我觉得麻烦——装愧疚太麻烦了。”
方恪的手静止，再没有动作。
“阿恪，你真傻啊，”柳絮迷眼，阮行捂住眼睛，似乎在笑，“我一直在害你，你却要陪我！”
“可我不需要你。”
“我只想你离开玄华、离开上界。”
这样难听的话，完全不像要救人的样子，长老松了口气，看来行止心里有数——也对，他从来聪慧，之前不过是因凡仙迷惑，想必不会再犯错。
何况灵根关乎他的修为、他的命！
述归蹙眉，不解行止的意图，手已握住剑鞘。他不会对阮行动手，但也不能让方恪再受伤。
阮行终于说完，释然一笑。
他站起来，剑出鞘，纯白灵力混杂紫黑魔气，阴沉沉的。
“——方恪，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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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章，有种没文笔硬凹文笔的美。
春天到了，冬天还会远吗？
（有双更，不卡关键剧情，晚点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