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波涛起伏如同浪潮翻涌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九鬼秀信才松开了抱住小猫的姿势，吐出的呼吸像是潮退。
他关掉了录音机。
剩下的录音带被好好地收了起来，放到了一旁等到后面拿去拷贝。
九鬼秀信没有选择再继续听下去，而是拿起了文书类的治疗档案记录。记录是很厚的一叠，里面甚至囊括了定期复查时的每一句对话。
逐字逐句阅读着上面被记录下来的谈话，九鬼秀信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因为被密封得很好，纸张依旧崭新洁白宛如初雪，打开的第一页就是九鬼秀信的个人资料，当时的身高体重照片与就诊原因，还有对于病症的初步猜想和怀疑都一一写在了上方。
资料上的九鬼秀信看起来相当瘦弱，小小年纪就有了极深的黑眼圈，就连拍照时怀里也紧紧抱着雪白的小猫，小孩纤瘦细白的手腕看起来用力至极。
这种状态非常危险，九鬼秀信只需要从旁观者略微一看，就知道这个孩子身处在极为不安定的环境之中，简单的刺激就能让他崩溃。
想到上面的人就是自己，或许有那么一些别扭，但九鬼秀信却不太惊讶，要知道他转学来到神奈川后的经历也不太美妙。
这两种状态相差无几，同样都是情绪上的走钢丝。
【悟猫】见他情绪稳定了下来，赶紧跑到小清水女士为它准备的其他甜食上大快朵颐。它鼓动着腮颊，两边的腮帮子在咀嚼时被撑得圆鼓鼓的，时不时咽下后又去喝水。
九鬼秀信在看到能让他下意识代入进去的文字时，每当抽离出来都特别困难的时候，他就会抬头去看【悟猫】吃东西。
白色的爆米花有时候会用两只小爪子抱着东西啃，等到吃完了便会用两只后脚踩在地面上，拖着长长的尾巴走到桌面上，抽出白色的纸巾擦拭着粉粉的脚垫。
脚垫很厚实，【悟猫】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直到觉得自己再次干干净净后才会满意地，停下收拾的举动，重新四肢着地，在地面上溜达起来。
只是看它憨态可掬的模样，九鬼秀信便情不自禁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
这份资料让他感觉压力很大，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总不能一整天都待在小清水女士这里，既耽误别人的时间，又让九鬼秀信分外紧张。在陌生的环境阅读与自身联系紧密的文字，每当过度代入的时候，九鬼秀信便会保留着万分警惕，情绪也在原来的基础之上更加不自然。
他找到小清水女士，在对方讶异又体贴的回答中告别，临走时小清水女士在身后为他送行，言语间净是感慨：“我以为你会按下那个按钮……是我把你想得太脆弱了，你是一个很独立的孩子。”
明白她为什么那么说，九鬼秀信看了一眼【悟猫】，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略微羞赧的表情。
治疗记录里有写着某些时候会让幼年的九鬼秀信一个人待着，这样会让他好受很多，也会让他没有安全感。于是小清水女士便会让他记住呼唤的按钮在哪里，一旦感到恐惧和害怕他就必须按下按钮寻求帮助。
等到和小清水女士熟悉起来之后，幼时的九鬼秀信每一次来参加咨询时都会按一次按钮，除非他带着那只猫。
回忆来得凶猛，小清水惠美看着阳光下肤色白皙健康的孩子，回想起他曾经瘦弱怯懦的神态，特别欣慰地笑了笑，“还是因为悟吗？说起来已经过了十年那么久了，悟现在也长大了，成了一只漂亮的大猫猫了。”
“当初听说它消失不见的消息，我还特别担心你……”小清水惠美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现在想想，你当时气鼓鼓的，哪里是悟失踪了后会有的样子嘛。”
九鬼秀信一怔：“失踪？”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悟猫】布灵布灵的大眼睛悄悄平移了一瞬，游移半晌就是不肯落到九鬼秀信身上，反倒聚焦在了不远处电线杆上的虫子上面。
只要它不露怯不心虚，记错的就只会是别人。
“是啊，这话还是九鬼先生送你来的时候顺口提起的。”她哑然失笑，“当时你气呼呼的样子，倒是比起平时要活泼很多。”
“既然现在已经跟悟和解了，你们两个要一直、一直这么快乐下去，把过去不好的记忆都忘掉吧。”
终于，她试探性地伸出了手，在九鬼秀信不自觉低下头时彻彻底底盖在了他的头上了，中年人特有的沧桑与温柔在这一瞬间传递到了九鬼秀信的心中。
头发在指缝间轻轻溜走，小清水惠美最后在上面揉了揉，拿下来的时候看着小猫期待的眼神，盈盈露出一颗酒窝，在【悟猫】的头上用着同样的手法揉了揉它的小脑袋。
和这只猫猫已经十年不见了，记得初见时还是九鬼秀信几岁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啊。
这么想着的小清水惠美站立在屋檐的阴影中，看着一人一猫慢慢走远，迎着橙红色的阳光，回想起以前的日子，就好像是梦境。
直到多愁善感的情绪渐渐在心中褪去，前方也早已经看不清九鬼秀信和【悟猫】打打闹闹的身影后，小清水惠美低笑了一下自己的异样。
她转过身正要走进自己的私人诊所，却差点撞上了来人，连忙后退几步仰头看了看不知何时到来的僧人，神情疑惑：“……请问有什么事吗？”
“夏油杰”微笑着说：“你好，我是前段时间找你预约过的夏油杰，之前登记过，你可以去查一查登记信息。”
小清水惠美这才想起来，“确实是这样的，真是抱歉，请跟我进来。”
她打开门邀请黑发的男人进入室内，穿着僧袍的狐狸眼弯着眼睛，态度温和地和她聊起刚刚看见的少年和猫。
“刚刚的是上一位患者吗？”
“抱歉，我不能和你聊与患者有关的事情，真得很不好意思……”小清水女士遵循着自己的职业操守，向身后的男人道歉。
“不，没什么，不必介怀。我只是觉得刚刚那只猫真是可爱——”
伴随着逐渐消失在阳光下，又没入黑暗当中的衣物，“夏油杰”温润的声音逐渐逐渐湮灭在拐角。
带走了纸质资料和录音带，九鬼秀信找了个地方进行拷贝和复印，其他的原始文件准备等到下一次去见小清水女士时交还给她。
他带着一直没有开口的【悟猫】回到家，和显然还在心虚的小猫咪面对面坐着。
人类的表情很严肃，猫猫的表情……嗯，看不出来。
九鬼秀信眼睛一眯：“之前我没有刨根问底，但是现在……悟，你在心虚吧？”
和人一样坐在地上，两只后腿松松散散敞开的【悟猫】仰头，撒娇撒痴：“喵呜——秀信——”
青金色的无神双眼和宝石般闪闪发光的蓝眼睛撞到一起，保持这个姿势就这么与它对视，九鬼秀信的死鱼眼散发着浓烈黑气。
【悟猫】：“喵……”
见这招不起作用，它索性破罐子破摔蹬了蹬后腿，重新跳起来轻巧落地，像是从爆米花机里新鲜跳出来的一颗爆米花。
它并拢着白白的前足，分外优雅可爱，一张嘴却是：“老子怎么可能心虚？”
“哦，你现在心虚了。”
九鬼秀信顺着它的话说，拉着要死不活的声线威胁，“还不快从实招来——坦白——快点——不诚实的小猫咪——”
“不然——今天你就……”
白色的爆米花突然就支起了一只耳朵。
“就罚你……”九鬼秀信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实在是想不出来还能拿什么来威胁面前古灵精怪的小猫，只能叹口气，“算了，想不出来。”
支棱起来的耳朵这才缓缓放下。
九鬼秀信看着那跟个小扇子一样的猫耳，无奈：“你有没有注意到其实……”
你的耳朵把你的心情全都暴露出来了？
宛如水晶般澄澈的猫眼眨了眨，【悟猫】：“喵呜？”
“不，没什么。”九鬼秀信勉强瞒下这一点，打算以后就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判断阴晴不定的小猫究竟是什么心情。
他端正态度，和【悟猫】谈判：“既然你不打算说，那你得告诉我两点。”
【悟猫】瞥了他一眼，勉强敷衍地想了想，点头。
细细回想着小清水女士的话，九鬼秀信说：“1.因为我们吵架你才消失的？”
【悟猫】一僵，浑身的毛瞬间炸开，整只猫登时蓬松到如同十年没有剃过毛的绵羊。
将这个变化不动声色地落入眼底，了然于心的九鬼秀信继续道：“2.然后气消了的你，发现再也过不来这边了？”
这下连【悟猫】的毛茸茸大尾巴都笔直笔直地竖立，它睁着一双眸子呆滞地仰头看着只说了两点但什么都像是说干净了的人类，粉嫩嫩的三瓣嘴动了动。
人类……真狡猾啊。
它这副不可置信的小模样十分可爱，九鬼秀信嘴角含着笑，把已经陷入了头脑风暴的猫猫抱了起来，搂在怀里用两只大拇指揉腮帮子，安慰它：“好了好了，没什么的，之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又没人会怪小猫！”
“肯定都是我的错，不然猫猫怎么会生气？”
他哄了哄，勉强把猫哄好后这才把视线又重新落到了治疗档案上，看着厚厚一叠的纸张眉心隐隐作痛。
九鬼秀信揉了揉太阳穴，倒在了小猫的身上。
幸好寒假就快到了。
不过……他翻了翻资料里的最后几页，看着上面的叙述，顺着上面的描述一路念出，语气愈来愈奇怪，到了最后已然有求证的味道了。
“通过该患者的叙述，从中可以看出他的状态已然有了极大好转……”
至于好转的原因，居然是因为家里的长辈忽然组织了整个家族进行一场为期一周的聚会，等到幼年时期的九鬼秀信再次跟随着父母回到家中后，家里突然就没有了怪物？
但是——
“可是患者仍然声称能在家以外的地方看见幻觉当中的怪物，尤其是学校。”
怀疑是因为遭受了校园暴力，精神压力过大？
他抓着【悟猫】，指着上面那几行字问：“你还有印象吗，悟？为什么当时家里没有了咒灵？”
【悟猫】被提溜起来的样子像极了顺着重力拉长的年糕，它尾巴在地上胡乱扫着，显然是在回忆。
高速运转的大脑轻轻松松记起以前的事情，【悟猫】眨眨眼：“是有人来你家里祓除了它们。”
【悟猫】当时也会帮着扫荡一波诅咒，但不知道为什么，九鬼家中的诅咒滋生极快，对于幼年时期较为冷淡的【悟猫】来说，它对此见怪不怪，只要看见了就直截了当出手。
现在想想，速度太快了。
所以每当它没在身边的时候，就是九鬼秀信疯狂表现出惧怕的时候。
但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九鬼秀信问：“祓除？已经到了那种地步了吗？”
“不过……”他显然在思考，“就算是在现在，从咒术界仍然在通过窗来监视，最后发现不对劲才转交给咒术师的流程来看……”
“一般咒术师接下祓除的任务，出面到场时，都是已经有人出事了的时候吧。”九鬼秀信抚摸着猫猫柔软顺滑的毛发，“九鬼家当时……有人死了吗？”
“还是说……”他忽然换了个问题，问起：“你还记得当时来祓除的人长什么样吗？啊不对，当时我去聚会了……”
“老子又没有跟着一起去。”【悟猫】不服气地说，“黑色的短发，娃娃脸，嗯……还特别热情！”
【悟猫】想到了对方当时递给它的小鱼干，舔了舔嘴巴。
“听起来不像是我们认识的任何一个咒术师啊。”九鬼秀信思考着，给五条悟发了条信息，按照【悟猫】所说的样貌询问，却得到了对方发送的一道省略号。
五条悟：……
五条悟：“长这样？”
一向热情的五条先生似乎有点冷淡，九鬼秀信在收到图片的时候抿嘴，该不会是什么不好的诅咒师吧？
他略微忐忑地点开了图片，上面清晰地拍摄出了娃娃脸少年爽朗的笑容，一口大白牙简直能闪瞎九鬼秀信的眼睛。
让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紧绷的肩膀肌肉。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是一张年级合照。
【悟猫】点头，爪子“啪嗒”拍在那个黑色短发的少年脸上：“没错，当时就是他！”
九鬼秀信看着下面的黑色字体。
【灰原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