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安静的。
悄无声息，连夜风的踪迹都能被清晰感知。被裹挟着往前滚动的易拉罐发出“嘎吱嘎吱”的嘶鸣，一路落到了奇丑无比的咒灵的脚下。
九鬼秀信这次有了准备，两只手插着外套的口袋，眼中的青金色在雾气朦胧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光色。他沉吟一声，“杰，你觉得这只怎么样？”
在他身后，一只行走间悄无声息的黑色狐狸几步跳跃到脚边，狐狸眼里满是审视与探寻，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空间防御系的咒灵，可以一用。”它张嘴发出轻轻的“嘤”，“还是按照惯例，你先来祓除，看看这次有没有进步。”
“好。”
黑色狐狸尾巴一甩，往高处一跃，找了个极佳的观战视角，眯着眼睛总览全局，在心里对这场战斗细细评估着。
这一类空间防御系的咒灵，能够做到通过空间移动来为自己抵挡伤害。简而言之，就是九鬼秀信在用肉眼捕捉到它的身影时，其实他看见的是前一刻虚幻的空间影像，当他发现时，咒灵真正的身影已然转移到了另一个方向。
祓除的关键是不要动用已经被咒灵当作欺骗道具的眼睛，而是静下心来通过咒力残秽与波动的痕迹找到真正的切入点，并发起进攻。
【杰狐】这么思考着，满意地看见九鬼秀信一手是血地提溜着滑溜溜的咒灵走了过来。
它跳了下去，脚步轻盈，“这次做得不错，你有很大的进步。”
这是它和【悟猫】还有五条悟共同商讨出来的办法，每一次的咒灵祓除都交给九鬼秀信，只旁观不参与，先锻炼出他基本的战斗本能，再加以干涉与指导。
效果非常不错。
【杰狐】轻轻碰了一下蠕动的肉块，沸腾-压缩-旋转-凝固，“噼里啪啦”一声轻响，一颗颜色浓稠状似高浓度颜料的咒灵球就压好了。
它喉头一滚，眯着眼把超大的咒灵球吞进了嘴里，随后皱着脸，“好难吃。”
九鬼秀信闻言，立刻从口袋里翻出了一颗糖，习以为常地剥开糖纸递到了狐狸的嘴巴面前，“给，悟今天买的是杏仁大福味的，五条先生和它都很喜欢这个口味。”
【杰狐】弹了弹两只耳朵，它的耳朵比较有力，平时放松时也是微微立起的姿态，让人忍不住想捏住尖尖揉一揉。
【杰狐】：“还是没有荞麦面口味的吗？”
九鬼秀信无奈，他甚至完全没有听说过这种口味，不论是现实世界还是游戏的【商城】里都没有见到过售卖，只能轻声细语哄道：“要不自己做来试试看吧，等你来我们这边那天就给你尝尝成品，怎么样？”
有些不开心的黑狐狸这才发出了轻快的“嘤嘤嘤”，把身上的包取下来，从里面翻出东西。
“你把这个交给硝子，这个给悟，这个给五条先生，”黑狐狸似乎是在笑，它不和猫猫打打闹闹的时候看起来格外斯文有礼，“剩下这个是给你的。”
这也是照常的事情了。【杰狐】一般不会在【商城】里买东西，买来的四样物品都是给九鬼秀信他们的。
九鬼秀信把东西收好，替它背上小小方方的卡其色包，摸摸狐狸的头，看着它长耳耷拉下任人抚摸的样子，“辛苦了，今天就到这里了。明天依然还是请你多多关照，杰。”
感受到头上的触感逐渐消失，【杰狐】朝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转眼九鬼秀信就醒了，醒来时手上还多出了一堆东西，一旁专门等待着每日投喂的一猫一狸一人欢呼一声，蹦过来从他手里拿走吃的，并且吃得津津有味。
叹了口气，九鬼秀信拍了拍猫猫白白的头顶，又顺了顺小小果子狸脖子那一截的皮毛，起身去洗澡。
等到他洗完澡出来后，看见的就是正捧着肚子倒在地毯上的三个。
今天他得出门一趟，一个星期过去了，学校那件事也应该要有后续了。九鬼秀信已经和吉野顺平约好了在学校门口见面，对方的家长以及同样被起诉的校方都将在学校的校长室与九鬼秀信和吉野顺平以及其他曾经受到过欺凌的同学见面协商。
他换好了衣服，这才过去帮忙收拾了垃圾，道：“我就先出门了，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啊。”
吃得滚圆滚圆，人类眼中的“小”猫咪，实际上体型超大的【悟猫】探出两只小jiojio抱住他的腿，“老子也要去！”
九鬼秀信忽然就联想到了上一次它偷偷摸摸跑进自己的书包里，害得早乙女同学被训斥的那一幕。他撑着猫猫的腋下把它举到半空中，看着舒舒服服塌着耳朵享受举高高的猫猫，耐心问道：“为什么想要和我去学校？难道悟喜欢上课和读书？”
【悟猫】不敢置信：“老子怎么可能喜欢上课！”
“而且你今天也不是去上课的！”它趾高气昂，“老子就要去，硝子也要去。”
五条悟在旁边撑着脸，戳穿它，“其实是小悟觉得在家太无聊了，完全不想一只猫待着。”
五条悟白天也在到处跑，晚上深夜才回来，家里一共就只有白天呼呼大睡的【硝子狸】和每天只睡一会儿的【悟猫】，猫猫天天白天看电视，看久了肯定也腻味了！
反转术式也琢磨了一整周了！
怎么能这样对【悟猫】！
它“嘁”了一声，没理会眼罩男，但还是伸出一只猫爪子背对着九鬼秀信，想要冲着五条悟做出一个艰难的手势。
可惜手势的难度对于猫爪来说太过复杂，努力半天，连眼睛都瞪得圆乎乎的，结果还是失败了。
【硝子狸】在旁边搓了搓眼睛，语气复杂：“呐，我说，你们少给它看点电视吧。”
五条悟听不懂，但大概能猜出点意思，笑着往嘴里塞了一口芋泥。
就这样，【悟猫】硬生生靠耍赖，让九鬼秀信带上了它和【硝子狸】，向着学校的方向大势进发。
【硝子狸】跳到了九鬼秀信的肩膀上。
【悟猫】缩在九鬼秀信的手里，背靠他的胸膛，后足一蹬，脑袋撞到便宜饲主的下巴上，把人撞得头晕眼花后，它眼冒精光，疯狂喵喵喵喵：“出发——！”
于是，等到吉野顺平来到校门口时，看见的九鬼秀信就是肩膀上顶着只花花皮毛的棕色果子狸，胸前抱着一只估摸着是赛季美貌的白猫。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校门口等待着吉野顺平的到来，无视了周围人来人往的学生惊奇又崇拜的目光，简直自成一派。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两个这次是来调解，吉野顺平几乎以为九鬼秀信把校规校纪视为无物了。
吉野顺平张嘴磕磕绊绊：“那……那个，秀信，你……这是？”
“啊，是顺平。”九鬼秀信转头，他顺着吉野顺平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前到处张望的猫猫头，“它们非要跟着我来学校，所以就一起来了。”
说的如此平淡，仿佛是因为口渴了，所以把水杯带到学校一样。
吉野顺平有些发蒙，他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因为校园霸凌辍学，此时被九鬼秀信这么一刺激，迷迷糊糊就跟着他走进了学校，无视了门口站岗的风纪委员那炯炯有神的扫射。
直到他们拐了个弯，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才消失不见，吉野顺平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尽管他现在要比从前好上不少，但是还是无法忍受成为这么多人的聚焦点。
校长室里挤满了人，九鬼秀信从门外看进去，好几个化着妆的成年女性，一脸惆怅地坐在椅子上，大概是家长。还有几个是翼纱为首的不良团体，旁边还站着一脸恭敬笑容但眉宇间满是不满的伊藤翔太。
伊藤翔太抬头时看到了正走进校长室的两人，脸上的笑容陡然一僵。他低下头，重新抬头时却又是一副品行优良的优等生模样了。
校长是个中年秃头的男人，手里拿着数叠纸页，正仔仔细细地看着。直到他发现九鬼秀信和吉野顺平两人的到来后，才放下了手上的东西。
纸面上数行小字，九鬼秀信瞥了一眼，发现是之前律师发给他检查过的举报信与控告书，以及法院下发的一些通知。
他先率先朝校长点头打招呼，做足了面向师长的礼仪，随后才抢先一步在校长张口前说：“所有的来龙去脉都已经在材料中陈述清楚，事实非常清晰明了，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这次来是为了向你们道歉。”校长神情一僵，从九鬼秀信插入进这件事开始他们就估算失误了，主动权被交出去的校方只能陷于被动，“本来我们是打算上门道歉的，但是九鬼君和吉野君的律师说你们的意思是把地点安排在学校。”
“是的，家里不方便见客。”九鬼秀信点头，不动声色站在了吉野顺平身前，帮他挡住了或多或少的审视目光，“我们的要求不只有道歉，还要求了涉事方做出相关的赔偿，以及对他们进行相应的处罚，我没有说错吧？”
一群家长神情激动，其中一个浓妆艳抹的女性走了出来，她旁边是面色扭曲的男性上班族。
九鬼秀信还以为她要反对，“您是？”
“我是翼纱的妈妈。”化着浓妆的女性轻轻说，不是预料之中的刁难。
与她看起来格外大胆的妆容不同，这位母亲似乎个性十分温和，说起话来也柔柔弱弱的，“真的十分抱歉，我是第一次听说翼纱在学校里做出了这种事情，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向被她欺负过的孩子道歉。”
她身后的男性上班族不满，“我家可没承认这些事情，你愿意承认别拉上我们！”
翼纱的妈妈没有理睬身后的男人，走到吉野顺平面前鞠躬，“你就是吉野君吧，真的真的非常抱歉，从今以后我会好好教育翼纱的。”
她没有为翼纱辩解，也没有做什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偏谈，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错误。在妈妈身后，之前面对吉野顺平时一脸不屑的翼纱正涨红了脸。
“翼纱之后会在全校面前向你以及其他人道歉，相应的赔偿我们也会支付，处罚也甘愿接受。请你务必接受我这个母亲的道歉，这是我的失职。”
吉野顺平嗫喏两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做错事的人是她，其他人也等着她的道歉。”
九鬼秀信看了他们一眼，侧脸朝向刚刚出声言语激动的男性上班族，皱眉，“你的意思是你不满意这个结果？”
“这都是你们的一面之词。”男人显然有些愤愤不平，“我连证据都没有见过，就几张法院和警署的通知令，开什么玩笑？”
“你要见证据吗……”九鬼秀信沉思，“相关的证据我全都提交给了法院，另一份拷贝留在了我家里。只要你想要，我立刻将备份提交给警局，到时候警方会让你来确认签字的。”
男人的陡然一滞，“警局？什么叫警局会来找我签字？”
一听到这样的字眼，一群人瞬间慌张起来。毕竟警局签字和法院签字是不一样的结果，本来只是小孩子之间的争吵打架，怎么就能扯上签字这样的定性了。
明白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件事情放在眼里，九鬼秀信很早就有应对这种事的经验，只是面无表情地说着自己的话。
“这群少年犯已经造成了人身伤害，到时候会有专门的援助律师帮助他们去公诉，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会当场签字，陈诉案情与反思，留档。”
“可以吗？”他淡淡地说，看着面前的男人霎时间讪讪不言，“到时候他们的供诉录像与签字盖章的文件，都可以作为证据给你。”
“对于我来说，这才是证据。”
强硬的态度让整个校长室分外沉默，陷入了死亡一般的寂静当中。
校长和几名校方领导赶忙出来打着圆场，“今天在这里站着的人全都是愿意配合的，不论是处罚还是赔偿，都会做到让受害的学生满意。”
“所以，请问其他的受害者的想法是什么？”校长说。
九鬼秀信：“抱歉，更详细的受害者姓名不方便透露，但给您的那份文件里显然很清楚地写着他们的要求，还需要其他的细节吗？”
想打听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到底是哪些人的校长顿时无言，从中找出那一份雪白的文件，叹了口气，“那么，就按照这上面所说的来吧。”
“校方也会检讨自己，配合调查，对受害者们做出应有的赔偿。”校长转头，看向九鬼秀信，“不知九鬼君对这个结果可否满意？”
深知他只是害怕强权，九鬼秀信神态自若：“可以。”
一场大戏简简单单落幕。
吉野顺平有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就这样结束了吗？”
此时他正在台下看着一个个不良学生与家长们，甚至还有校方所有领导，包括老师也在内，在台上向所有受害者道歉，并宣布校方对此做出的处罚。
吉野顺平喃喃：“为什么不让他们说出其他人的名字，这样的道歉算是在对本人道歉吗？”
九鬼秀信拍了他肩膀一下，这是最近和五条悟学到的肢体语言，把吉野顺平登时拍得一愣。
九鬼秀信指出：“不能让受害者的名字泄露，你有发现校方一直想要具体的名单吧？”
其中的弯弯绕绕这么一点通，吉野顺平瞬间懂了，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说着悔改的人，只觉得面目丑陋。
“有部分人现在确实只是畏惧强权，而不是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与失职。”九鬼秀信抱着猫和狸，“但是翼纱的妈妈，你有感受到她的真心实意吗？”
尽管不想承认，吉野顺平垂眼，还是点了点头。
“对于那种一直在思考，‘被欺负是我自己的错吗’，这种受害者来说……这就够了。”
九鬼秀信说，“但对于你还是不够，那就好好强大起来吧。顺平，社会一向是吃人的，欺软怕硬是人类的天性。”
他知道吉野顺平是一个很柔软的孩子，而柔软的孩子在与坚硬世界的碰撞中，是会被摩擦出伤口的。
就像蚌母用柔软的血肉来摩擦沙砾，直至诞生出柔润光洁的珍珠。
明白九鬼秀信误会了什么的吉野顺平只是笑了笑，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这些人会真心悔改。
吉野顺平对人心是没有期待的。
不过……翼纱的妈妈确实是他意料之外的情况。
见他还是一副阴阴沉沉的模样，九鬼秀信把正在发呆的【悟猫】对准了吉野顺平，“不开心的时候就看看猫猫吧，我小时候一不开心就会去找小猫玩，然后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好起来。”
【悟猫】立刻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喵呜？”
它转头看向九鬼秀信，伸出爪子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似乎是有些震惊的样子，摸来摸去就是没有放手。
它没有说话，九鬼秀信不懂它是什么意思，有些疑惑【悟猫】为什么因为一句话这么震惊与不开心，难道是生气吃醋了？
听说猫科的嫉妒心都很强。
九鬼秀信赶忙把它和昏昏沉沉靠着肩膀睡觉的【硝子狸】挨在一起，小声道歉：“对不起啦。”
明白他完全没有记忆，只是这么安慰吉野顺平的【悟猫】刹那间萎靡不振，像泄了气的气球，忍不住狠狠拍打了一下他的头。
气猫！
吉野顺平看着他们搞怪，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笑容，随后盯着台上的人，“我不想转学，我想在这里看着他们，看看他们以后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是阿姨想让你转学吧。”九鬼秀信想到吉野凪来找他劝说的忧心忡忡，“阿姨很担心你，做出决定的时候说不定可以和她商量商量。”
“不要因为厌恶就忘记了自己哦。”九鬼秀信说，“更何况现在我们的约定已经完成了，事情结束了。”
吉野顺平呆了呆，他这段时间确实很少和吉野凪交流。
“我再想想……”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伸进去摸了摸发丝下面隐藏着的伤疤。
究竟该走哪一条路，才是幸福与新生呢？
又或者，究竟哪一条路，才能让吉野凪和吉野顺平都快快乐乐？
好不容易变得有些强硬起来的吉野顺平，有些迷茫。但今后的选择，一定都是由他自己自愿做出的。
九鬼秀信很高兴有这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