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论死亡这档子事【完结】>第29章 江妈妈

  甘离望着眼前的陈久神情有些发愣,不知是不是没缓过神来。

  过了片刻陈久见甘离还是不答话,他叹了一口气也没松手捏着甘离的双颊又往两边扯了扯。

  撞傻了吗?

  陈久想。

  仿佛是被这一扯扯精神了,甘离眨了眨眼从片刻的愣神中醒了过来。

  “哥……”

  一声哥没喊完,喉头涌出的血堵住了他剩下的话。

  陈久被吓了一跳,甘离猛然间吐出的血落了他一衣襟,本来满腔的怒火此时被这血浇了个透心凉。

  甘离吐完了血像是被骤然间抽去了一直支着他的精气神,他顺势倒了下来倒在了面前人的怀里。

  陈久连忙接住他,什么找到这个破小孩揍他一顿的念头,随着甘离的这一倒统统也都做了鸟兽散了。

  甘离拽着手里的弩箭软趴趴的靠在陈久肩头,他似乎被刚才那口血呛到了,一直咳个不停。

  楼外原先间歇的雷声此时又再起了,渐重的雷鸣伴着甘离的咳嗽声在陈久的耳边响个不停。

  还没等陈久细问,甘离压下了咳嗽晃动着脑袋在陈久的肩膀边蹭了蹭,说出了刚才没能说出的话。

  “哥……我疼……”

  紧接着话尾又坠了一连串的咳嗽。

  陈久咬了咬牙,最终此刻的心疼把原先肺管子里的怒火杀了个七零八落,连最后一点火星子也被耳边的咳嗽按灭了。

  他听着楼外渐起的雷声一把抱起了眼前的人,也没再管甘离骗没骗他了,时间紧急,陈久抱起了甘离就往楼下冲。

  甘离看似无力般坠着手中的弩箭,他把脑袋妥帖的安放在陈久的颈侧,似乎在压抑着自己喉间的咳嗽。

  而在陈久看不到的地方,甘离却缓缓的勾起了自己的唇角。

  雷声大作,四野里是浓厚的乌云,而窗外是闪烁的雷霆。

  池浅咬着牙拉着叶乔奔过细长的走廊,闪电透过窗闪烁在充满裂痕的地面中央泛出如同刀锋般雪亮的光。

  女孩们奔在这雷光中似是踏进千万重刀光。

  忽而天际一声炸响,雷霆震碎了所有窗棂,白色的电光袭卷了一切。

  那些原本簇拥在女孩们身侧的人群,此时在雷霆的撕扯之下一个个如同气球般炸裂。

  而也在这一刻叶乔迅速的做出了反应,她伸出了手臂扑向了面前的人,她牢牢的抱紧了池浅在四周人群炸裂的冲击之下,她们笔直的从楼梯之上坠落。

  翻滚之中叶乔死死的护住了怀中的人,这道暴涨的雷霆来的太快池浅还来不及反应,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等她反应过来,她却已经被叶乔护住落了地。

  池浅睁开了眼睛只见叶乔蜷缩在楼梯拐角的墙角边,她昏了过去,双手被尖锐的阶梯磨得鲜血淋漓,而正是这双鲜血淋漓的手护住了自己。

  楼外的雷霆仍在轰鸣,楼内池浅望着昏迷的叶乔,猛然间她升起了一种无处可逃的恐慌感。

  那感觉涌了上来,但也只是一瞬。

  池浅挣扎着起身弯腰抱起了叶乔,她抱的很吃力却也很坚定,她一步一步的向下走去。

  渐渐的她望见了二楼走廊的窗,也望见了窗外那个分崩离析的世界,无数世界的碎片如雪花般向着天地尽头的裂缝飞去,它们碰撞融合最终也如同雪花般消逝不见。

  裂缝在碎片的分离与碰撞之中扩张,如同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越张越大,仿佛近在咫尺一般。

  池浅望着这番光景竟莫名的生出了一种想要触碰的欲望,仿佛那不是一道裂缝而是一扇能逃离这个囚笼的出口。

  池浅抱着叶乔艰难的走到了二楼,而二楼竟出乎意料的安静。

  楼外的雷霆似乎被什么阻挡在了半途,直到池浅在二楼的走廊中放下了叶乔也并未受到楼外雷霆的袭击,池浅听着楼上的动静,她明白是有人帮着她们挡下了雷霆。

  她稍稍的喘了口气,此时的叶乔仍在昏迷之中,原先簇拥着她们的人群随着叶乔的昏迷也都隐去不见了。

  叶乔滚下的时候不光磨破了双手也磕破了脑袋,她浑身是伤池浅望着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伸手抹去了叶乔额头上留下的鲜血,垂目望着眼前的人。

  窗外的雷声仍旧轰鸣,池浅在古堡的时候,在叶乔还是一个失了忆傻乎乎的迷魂的时候,她设想过无数种叶乔恢复记忆之后与她的对话。

  但现实却永远存在于她的想象之外。

  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如果她仍然是那个傻乎乎的失忆魂魄,或许她们真的能是一对好朋友了,也或许自己当初就不应该跟着她回家,不应该去招惹她。

  那样她或许就能单纯的恨她了,不至于落到现在,恨不透彻,爱也不透彻的下场。

  自己若是一个有决心的鬼,一个大胆的鬼,这些年里就应该早早的捅她一刀,让她早早去轮回,自己早早成恶鬼。

  那倒也是个痛快下场。

  池浅望着叶乔鲜血淋漓的双手,望着她磕破的额头,望着她昏迷的模样。

  忽然她责怪起自己来,怪着自己鬼迷了心窍,怪着自己贪图了安逸,怪着自己太过懦弱……怪着怪着,她自己反倒落了泪。

  她甚至不切实际的想着,面前的人如果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傻子就好了,那她也就不用恨一个傻子了。

  想来叶乔本来就是一个傻子吧,傻子没有杀她,她反倒因傻子而死。

  池浅咧了咧嘴觉得自己这半生活的倒像一个笑话。

  但却她笑不出来。

  窗外的雷声继续响着,像是响在池浅的心上,周边像是起了一阵风,吹着什么沙沙的作响。

  池浅呆呆的蹲在原地想着,幻境总是要塌的,傻子也总是要醒的,自己也是要走的。

  想着想着她觉得也没那么难过了,人总是要走的,只是自己早了点,傻子晚了点。

  可想着想着她却又更难过了,分离此时却似乎是比恨还要让她难过的事件。

  她伸出手摸了摸叶乔昏迷的脸庞,此时她灰头土脸的没有了平日里的娇贵也没有了平日里的笑容。

  她听见周围那些沙沙声越发响了,像是一阵大风的前奏。

  她莫名的感觉有些不对劲,可她又不知道从何而不对劲。

  直到窗外的雷光闪过她才忽而意识到,那沙沙声是电流经过的声音。

  那是每个走廊尽头音响连接的声音。

  但那已经晚了。

  几乎是与那窗外雷光的同一时刻,电弧如同利齿般从她们背后的音响之中探出了头颅,抱着一击即中的怨毒狠狠的刺入了空气之中。

  在慌忙之下池浅什么都来不及做了,她下意识向前扑去抱紧了昏迷中的叶乔,她用身体护住了她。

  但在那之后她却忽而想到,“男孩”怎么会动叶乔?

  他的目标或许从来都是自己。

  镜石在叶乔的身上,她是这座幻境的根基,动了她,男孩只会得不偿失的被发狂的镜石所吞噬。

  但这一次她还来不及骂自己愚蠢了,她甚至来不及放手,激射的电弧便已近到她的身前了。

  但下一刻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池浅茫然的睁开了眼睛,但她眼前却出现了一道本不应该出现的身影。

  她还有些发懵,惊骇的张开了口,下意识的想要去喊那人的名字。

  “江……”

  话刚起了个开头,便被脸颊上流下的泪给堵了回去。

  她怔怔的望着眼前的人,女人张开的手臂如同钢铁铸出的围栏,她死死的挡住了其外那些刺目的电光。

  绿裙的女人望着被她护在身下的池浅,目光温柔慈爱。她渐渐弯曲了手臂像是要最后再给她一个拥抱,但行至了半途却终究没有抱住,只是抬起了手轻轻的摸了摸池浅的头顶。

  但池浅却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她连忙伸长了手想要抓住女人的裙角。

  “江妈妈,不要走!不要走!”

  她急促的呼喊道,但终究只是徒劳,她的手直直的从女人的身影中穿过碰上了其外狂乱的电弧。

  指尖传来被电弧灼烧的痛感,池浅下意识的缩回了手。

  她望着眼前的人,继而又伸出手想要握上女人从她头顶抽离的手,但就在她触碰上的那一瞬间,眼前的身影却像是终于承受不住了一般。

  崩溃从女人的指尖开始。

  金色的光如同四散的蝶,争先恐后的从那指尖溢出。

  池浅伸出手胡乱的想要抓住那些光芒,但好似握住一滩逝水,无数的光芒从她的掌心溃逃。她呆坐在原地一遍又一遍的抓着那些四散的光芒。

  但直到最后,却也只是两手空空。

  她像是一只捞月的蠢猴子,在兜着一个她永远无法逃离的圈,注定了要一次又一次的捞着那些永远触碰不到的月亮。

  “江…妈妈……江妈妈……”

  池浅发了疯,她直起了上身不停的伸手去够那些飘散的光点,她哽咽着企图能留下一点。

  她在那身影溃散的一刻便意识到了,她意识到了那道身影里灵魂的波动,她也意识到了女人临走时对她说的那句话的含义。

  你不会有事的。

  女人是这样对她说的。

  她不会有事的,能有事的也只会是把魂魄搭在她身上,为她护体的女人。

  但她那时不懂,现在懂了,却也晚了。

  “江妈妈…江…妈妈,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池浅伸长了手臂哭喊着想要抓住那些四散的魂魄,魂魄散成了无数的光芒四溢开来,那些光芒最终在池浅的周围又组成了一道金色的屏障,死死的护住了她。

  最终池浅什么也没能抓住,她听着耳边电流碰撞的炸裂声,望着周身那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她呆呆的跪坐在原地泪水封锁了她的视线,她机械似的一下一下抓向那些金色的屏障但又一次次的抓空。

  一次又一次,就如同她生前所做的那样,飞蛾扑火,徒劳无功。

  恍惚间她又记起她刚死的那段日子,她游荡着从一个人的身边到另一个人的身边,她看着那些欺辱过她的混混一个个的落网。

  她留下的日记成了她母亲发疯的引子,她看着发了疯的母亲提着刀追砍继父。

  而继父则在一个夜里被满眼血丝的母亲砍死,她在旁边看着,一刀又一刀,血溅到墙面上一滴又一滴,她面无表情的看完了全程没有哭也没有笑,像是在看一出与她无关的话剧。

  直到叶乔手下的王杰查出了当初唆使那群混混的主谋,那是个可笑的结果。

  正如她这可笑的半生,她爱的欲致她于死地,她恨的却在她死后帮她复仇。

  她飘飘荡荡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个楼底,像是某种执念,她一次又一次的从那楼顶跳下,摔碎又聚拢,一次又一次,后来又稀里糊涂的跟着她的仇人回了家。

  最终稀里糊涂的过了这么些年。

  池浅望着眼前金色的屏障,她咬着牙像是要把所有的一切通通都咽回肚里。

  她伸手摸上了那道屏障,忽然就生出了一股微弱的恨意,她恨这跌宕的命运,恨这无常的人世,她甚至恨眼前的这道屏障。

  为什么要帮她挡下这道攻击呢,你本该早早的去投胎啊,那不是你一直想要做的吗?何必呢,何必呢,何必再赔上自己呢。

  你回来啊…江妈妈……

  池浅捶打着身前的屏障,泪水沾湿了她的衣襟,可任凭她如何流泪,回不去的仍是回不去。

  金色的屏障如同一颗易碎的泡沫,它在一片连绵的电光中摇摇欲倾着,但当女人的虚影化为屏障的那一刻,四周的世界却似乎也随着女人的陨落破碎的更加显眼了起来。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随着那些惊雷摇摇欲倾着。

  而察觉到这一情况的“男孩”似乎也陷入到了某种疯狂中,楼外铺天盖地的雷霆直坠而下,数千道雷柱支撑在这天地之间。

  楼内,银色的电弧如同数万条游鱼盘亘入了整片二楼的走廊。

  那狭小的金色屏障在一片狂乱的银色光辉中,便真如同一颗泡沫般岌岌可危了。

  叶乔似乎是被这震天的惊雷声敲醒了,她挣扎的睁开了眼睛,入目便是一片耀眼的白光。

  在那些白光里她伸手想要触摸眼前池浅的背影,她靠在墙上已分不清自己是做梦还是醒来,她只觉得眼前的人很不真实直到她摸到了池浅的衣角。

  池浅扭头看向了她,她的脸上满是泪痕。

  叶乔抬起手想要擦干那些泪痕,但她满手的血污,最后不但没擦干反倒沾了池浅一脸的血污。

  池浅愣愣的望着她,她眨了眨眼,眼泪又连珠似的落了下来。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哭过一场了,但她此时的泪水却停不下来。

  叶乔缩回了手,她有些局促,她不懂池浅为何而哭,只以为是池浅心疼自己。

  她连忙缩回了手忍着痛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净了那些血污,复而她又伸出手摸了摸池浅的脑袋,她想安慰她但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一遍又一遍的说着。

  “没事了…我没事了,阿浅你不要哭,我真没事了,我不疼的。”

  叶乔有些慌乱,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那些话,好像她手上的那些伤口真的都不作数一般。

  而她二人的周围,世界的崩塌似乎也快要进入尾声了。

  窗外不远处篮球场的地面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掀翻,失重的地面浮向了半空中,留在原地的只有一片片无意义的虚无。

  地平线上的缝隙如同贪婪的巨口,不顾一切的吞噬着周围的所有。

  叶乔茫然的抱着流泪的池浅,一遍又一遍的安慰着。

  最终打破了她话语的是一记炸裂的焰火,飞驰的利剑钉穿了墙角的广播,只在一瞬间走廊中肆虐的电光随着炸裂的广播便通通消失了不见。

  叶乔和池浅都抬起头顺着利剑射来的方向看去,最终她们楼梯的拐角处见到了灰头土脸的陈久,他抱着怀中的甘离终于抵达了二楼。

  很明显刚才那一箭出自于甘离手中的弓弩,而看着他们二人灰头土脸的样子,想必从三楼走廊奔到二楼的过程其间也很是惊险。

  见着叶乔和池浅都在望着自己,脸皮厚如甘离也忍不住咳了咳,示意让陈久先把自己放下。

  但陈久显然并未理解他的意思,他听到甘离的咳嗽声还以为甘离的病情严重了,他连忙低头查看甘离的情况。

  “怎么了,又疼了吗?”

  陈久问。

  “没事哥,我好点了,让我下来吧。”

  顶着在场所有人视线的甘离有些窘然,但他手持着弩箭仍是装作一副淡然的神情,像是真的一副身受重伤不能于行的状况,而不是撒娇被人围观了的窘况。

  “你行吗?”

  陈久有些不确定的问。

  “哥,我行的。”

  甘离暗地里窘迫的咬了咬牙,但面上的神情里一片坚定。

  陈久看他如此坚持也就没再多劝,于是他抱着甘离三两步跨下了楼梯把他放在了叶乔和池浅的身边。

  紧接着他望着楼外炸裂的雷霆叹了口气。

  “我看这幻境也快塌了,先在这苟一会,一会我们估计就能出去了。”

  甘离配合的点了点头,他的面色苍白却还是紧紧的握住了手中的弩箭,警惕的望向了窗外的雷霆。

  在他这一系列的神情与动作之下,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他刚才的那一丝心虚与窘然。

  而随着叶乔的清醒,二楼之中幻境内的人群渐渐的朝着她的身旁聚拢而去。

  不过片刻陈久与甘离便被那些人群所包围了。

  陈久望着这严密的人群松了半口气,耳边的破裂声越发的清晰了,透过窗外那漫天的雷光他似乎能望见那些破裂的碎片浮起的模样。

  缝隙离着他们越来越近了。

  陈久隔着窗都能闻见男孩气急败坏的气息,他笑了笑,追了他这么久什么也没能吃到,“男孩”要是修出人形了,陈久都能想到他跳脚的模样了。

  “陈先生,如果魂魄被击散了还能再投胎吗?”

  池浅抬起头看向了陈久,她认真的问。

  骤然间听到这个问题,陈久有些发愣,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往事摸着手上失而复得的方寸戒想了半天。

  “可以。”

  他最终答道。

  “不过有点复杂,地府里的阴差对这事比较有心得,就算碎成千万片,只要东西没少他们就能给你拼回去。我不太懂,但我地府里有个朋友懂这些。”

  陈久以为池浅是怕被男孩抓住,所以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别担心,我答应了说要把你带出去,那绝对是把你整个带出去,不会让你碎成千把片的。”

  “碎的不是我。”

  池浅摸着她面前那块金色的屏障,言语间竟有些哽咽。

  “是,江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