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还能有什么问题。

  穿到这本烂了尾的烂俗小说里, 烂作者还没给每个角色设定完全就坑文了,如今整个世界的“问题”全都不出意外的俗套,免不了和爱、恨、情、仇、欲五个字有关。

  没吃过猪肉这一千多年还看过猪跑呢, 寻宝的死在其实是镇仙的妖山里还以为是自己不够虔诚,求仙的死于汞含量超标的仙丹里还以为自己飘飘欲飞升,喜欢上了无情道修的傻子以为自己能像小说里一样避开被真爱“杀妻证道”的路结果新婚之日就被一剑戳死, 修成了无情道的人某日还是会流下不知道是出自真情还是鳄鱼的眼泪,世道本就是这样,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也不是柳闲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多的是人穷极一生最后求的求不得,柳闲一直以为兰因絮果是个好成语,毕竟还有个美好的开头呢。

  再看周容恙和杨徵舟,他们俩那种状态, 还能出什么问题?

  杨徵舟这只高贵的青眼狐狸,他爹是据说由天地化成的九尾狐半仙,他娘天赋高得三岁就从自己穿的保暖小棉袄里抽出了杀人的红线,他身上一半一半,流着这两个变态的血,九尾狐半仙就有九条命,在他还小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 柳闲路过时粗略地瞟了一眼,杨徵舟可是不止有五条尾巴, 那就是不止有五条命啊!

  他曾亲眼看到过杨徵舟用下一条命,杨老板死时依旧优雅无方, 像从婆婆丁上面飘下来的白絮,他好像不会痛苦也不会失落, 只是张开掌心想要接住这场小雪。然后他闭上比湖水还要清澈透绿的双眼,沉睡小半个月,青眼的狐狸就又满血复活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美好。

  人只有一条命,用完一条就永远没有了,所以那叫死;而杨徵舟有大于五条,所以柳闲从来不把他曾经的“死”叫做“死”,而是叫做“用下一条命”。

  结果在刚才那个地方,他亲眼看到杨徵舟要死了。他已经不分冷热,全身的皮肤都被挡住只露出一双青色浑浊的眼睛,明明上一次见的时候那双眼睛还在盈盈发亮,这一次却布满了红血丝、曾经透绿的瞳孔如今像糊了两团脏脏的橡皮泥。要知道眼睛对他们青眼的狐狸好重要,他们引以为傲的幻术就是以此为媒介。遗传了他父亲变态思想的工作狂周容恙为了他不理事务,这算是传说中的“从此君王不早朝”吗?可惜他不是为了看贵妃醉酒,而是为了救自己的好友,为他拨弦拨到手指头都烂了。

  柳闲以前想,大能修士一条命能活三百多年,杨徵舟可是有大于五条命的半仙,三百年乘以五,他难道不该有上千年的寿命?所以按道理来说他现在才正值年少呢,所以他这个老不死的和杨徵舟这个小不死的才能凑到一起做“好朋友”。

  可是后来他猛的想到,杨徵舟的爹有九条尾巴,看起来比杨徵舟还要多几条,结果还不是连娃都没养大就死了?是命数太多,所以就没有普通人那么珍惜吗?

  此时柳闲知道,这一次杨徵舟用不了下一条命了,他是真的要死了。他不知道这那个人来说,究竟是死了好还是没死好,但对他自己的私心来说,这是他仅剩在人间为数不多能称作“朋友”的人,而且,难道要让远在百炼谷的方宗主、他的另一个朋友“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哇,丧夫后被迫离家,独自住在阴冷山洞里还要被子女埋怨已经够痛了吧。

  方霁月毫无回报地和他同谋这么多年,他还欠她一个人情呢;杨徵舟还没和自己心心念念的母亲说上几句温情的话,应该也不想死吧。

  所以柳闲回答了侵入他内心、朝他发问的那个人,毕竟即使他不回答,这个人也能猜到他的想法:“杨徵舟要死了,我想救救他。”

  在鬼域看到了杨徵舟的魂魄,他和有变态体质的上仙不同,要是魂魄碎散了一部分,结局总是会走向死亡,苟延残喘也是活不了的,为了弹琴把两只手废掉也是活不了的。

  一双灰瞳在黑天中闪闪烁烁:“他命已绝,你不该插手。”

  柳闲说:“他的命未绝。谢玉折从鬼王手里取走了引魂幡,只要用上那个鬼族圣物,杨徵舟就能救。”

  “傀祸只给了他能用一次引魂幡的血,那上面还有侵染你身体的血噬。你用它来救杨徵舟,难道不怕成为鬼太子的奴仆么?你背信弃义,他恨了你几百年啊。”

  柳闲低眉顺眼地解释着:“我少了几片魂魄还是活到了现在,傀祸要是有杀我的能力我早就死了,夫子所说的这些!对我的身体都没有太多影响。既然我能做到,那我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步千秋从山石垂下的碧波绿绦下走出来,今日他穿着一身新绿,姿容姣好白嫩,比皇家的小王爷都还要逍遥。他折下一根枝木,笑了笑,那根连花苞都没有的断木便顿时开满了米白的小花。

  他把这束花递给柳闲,无奈又纵容地看着他,就像素日威严的父兄在私下里看自己宠爱的小儿子:“兰亭,神仙不能插手世事,我能让你留在人间,已经是对你非常大的宽容了。你想要不老不死的仙人之躯,又想要像一个凡人一样活着,天下怎么会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柳闲的声音沉寂了片刻,而后他恭敬地点了点头,及时地掉转了话头:“夫子说得对,兰亭不会忘本。”

  他要伏小做低,才不能和这个人硬碰硬。

  却见步千秋满意地笑着,他往柳闲的方向走了一步,腰挂的长鞭簌簌作响,上面挂着一张小布条,上面写着千年前的象形文字,柳闲悄然地看去——

  “谢”!

  顿时毛骨悚然。

  他收敛眼神,抬起头,已经换了一副表情,拖长了语调说:“不过……宽容?”

  他接过花枝,看着小花在他手中逐渐萧索直到灰飞烟灭,突然笑出了声,懒丝丝地抬了声音,戏谑地说:“时间过去太久了,夫子您就忘了。”

  “我从来都不是主动留下来的。当年我从不周山上下来,被雷劈了一百八十一道,生出了长生骨。我的头发被劈成了炭块,衣服全都薄脆如废纸,刚一下山我就忍着全身的电流沐浴焚香,换了新衣,拿出我新获得的剑,满心欢喜地找到您向您诉说这个喜讯,您笑着说‘真好啊,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然后您把它从我的身上挖了出来。您说,这样我才能留在人间,才能对您有所帮助,偿还您救我一命的恩情。”

  “我有点楞,但我还是说,我愿意,毕竟人间多美好。于是我后背脊梁处的皮肤到死都会有一条永不消散的赤色疤痕,于是我的手上永远都沾满了擦破皮都洗不干净的脏血!”

  柳闲的怒吼已经歇斯底里,他疯狂地来回揉搓自己的手掌就像长了疹子一样痒得不行:“因为您,我到底杀了多少人啊……因为您完不成就会死更多人的命令,我到底杀了多少人,我自己都不知道!”

  步千秋的表情并未因他的斥责出现半分变化,他平静地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间太久,谢玉折陪着你刚找回情感,你就忘了要尊师重道,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了。”

  “情感?”

  “夫子了解我,那您当真觉得,欲念回潮这种事,对我有丝毫的影响吗?”柳闲瞪着眼睛反问。

  步千秋表情淡淡,他浮动眼珠看了眼谢玉折,眼神仿佛流水,唇角勾着神圣的笑意,他握着柳闲的手腕骨比磐石还要稳定,问句也说得好像陈述句:“对你没有影响。对别人呢?”

  柳闲疑惑地问,笑得残忍又纯真:“对别人的影响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起了兴趣,大发慈悲想救条命而已,我想做成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因为别人的命令。但到底来说他们都只是活不过四百年的东西。”

  看着他空洞的眼神,步千秋意味不明地说:“是啊,你不在乎别的。”

  “柳闲,人都有任性的时候,小小的脾气也是枯燥生活的一种调剂,小孩都爱闹脾气,所以我一直都很纵容你。”

  握着他腕骨的手掌越来越用力,灰瞳的仙人仍旧平静地说着:“可是,有些错犯一次就该足够长教训了,你犯了两次,如今还想犯第三次。‘事不过三’,你原先世界春秋时期的论战典故,难道离开太久,你已经忘记了许多年前做个普通人的生活了吗?”

  “我本来是想来此处置别人,还以为是谢玉折的缘故,没想到原来问题的本源出现在你身上。你不满我,所以变得任性。你想自由,想做这么多出格的事,可我多希望你还是那个事事听话的小花。”

  咔嚓——

  没有人说话,豆大的汗珠“啪!”一颗颗落在地上。柳闲仍直立着,他仰头往天。

  代价啊,这就是任性的代价。

  发了狂的谢玉折在他一旁拼了命地向靠近步千秋,可连他的身都近不了一步,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步千秋身上笼罩的是上仙都破不了的护身结界,那不是灵力也不是剑意,而是天地灵气对他们造物主的永恒守护。

  “柳闲!!”

  谢玉折大吼着。他目眦尽裂,双眼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手上的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剑意已经化作实质在空气中迸发,剑光如波动的水流一般飘然,他口中念着低沉繁复的古文字,直直朝步千秋刺去!

  那是献祭灵魂的禁术,燃烧着天道之子的灵魂,他的剑竟然真能破开结界一寸,马上就要砍掉步千秋那双僭越的手掌!

  似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强悍到如此地步,步千秋及时地往后退了半步,做出防御的姿态,皱着眉提醒他说:“一段再亲近的关系里,两个人也很有可能吵架。我和你师尊相识上千年,有过不少分歧,最后他都认错了。而你只是个局外人,现在就看了这么点,竟然就想对我动手?”

  “你想杀我……亦或者说你已经想我死很久了。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当年我接小花回家的时候么?哎,有这么一双灰色的眼睛,有时的确很难办啊。”

  他笑吟吟地看着柳闲:“可是,你的师尊,好像舍不得我死呢。”

  柳闲冷脸看着谢玉折,他满脸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嘴角苍白到只有沁出的血有颜色,他命令道:“退开,这件事和你无关。”

  谢玉折身上的气焰被那双冷漠的眼睛浇灭了三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插在柳闲肋骨的折扇:“师尊,可是您……”

  “谢玉折!”

  柳闲的表情已经黑到极致,他猛的一脚踢向谢玉折的膝盖骨,咔嚓一声后青年倒在地上,他跟着蹲下来,一拳砸向青年曾被他戳穿的心口,冷眼看着谢玉折痛苦地喷出一口血,他用完好的左手腕拎着谢玉折的衣襟,素日清越的声音仿佛都因为难以遏制的厌恶和怒意颤抖起来: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反抗的权力?”

  这一拳一脚完全伤不到他的根骨,却比当年一剑还要痛千百倍。

  柳闲眼里的凶光刺得谢玉折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像被插入了千百根针,这是他第一次听师尊这样和他说话。

  谢玉折的瞳孔不可置信地颤动着,他刚想开口,却见柳闲手中已经握起了那柄他亲手打造的弯刀,利刃抵在他的脸颊上已经划破薄薄的皮肉,流下了鲜红的血:

  “再多说一句讨人嫌的话,我就用它割了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