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下了, 花不落了,鸟也不叫了,连奇景都好像静止了。

  见谢玉折的手停留在他自己的脸颊上不动, 小孩吃东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跟着戳了戳自己的脸,不解地问:“大哥哥, 你怎么了?”

  “没事。”

  雪花落在谢玉折薄红的耳廓上,冰凉又沁人,冷得他一激灵。

  虽然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但说到底不过是被个高兴的总角孩童亲了一口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也没什么好虽然的。

  他舒了一口气,余光看到小孩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小滩水印的脚,蹙着眉道:“我带你去换鞋袜吧。”

  小孩抗拒道:“不去, 我还没有玩够呢。”

  “你刚才淌了水,鞋袜都打湿了。这里下雪天冷,要是不及时更换,很容易得病。”

  谢玉折尽力地温声解释着,小孩也认真听着,但他能很明显地从他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看出来,他根本没听懂亦, 或是压根不在乎。

  于是他想了想,补充道:

  “之后就不能吃糖葫芦, 要吃药了。”

  小孩像炸毛了似的蹦起来,惊恐道:“药!?”

  “嗯。”

  小孩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做成防御的姿势, 坚决有力地拒绝道:“我不吃!”

  谢玉折道:“那就听话。”

  “好吧。”小孩依依不舍地环顾着四周,低落道:“可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么神奇的地方, 我想多在这里待一会儿。”

  他扯着谢玉折的衣角摇了摇,可怜巴巴地说:“而且,我没有鞋袜可以换了。”

  “……”

  看着他微红可怜的眼睛和柔顺的丸子头,谢玉折差点猛的咬到舌头。他抿了抿唇,抬起手又放下,最终只虚虚握住拳头,屏住呼吸道:“在这里等我。”

  “好哇好哇!”

  说罢他便去找了醉梦长的小厮,要了一双崭新的孩童鞋袜,问:“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小厮瞥了眼正在东张西望的小孩,怜爱笑着:“他呀,挺可爱一孩子,又不惹事,又不吵闹,就是不知道爹娘哪去了,在这里待了好多天,一直是一个人。”

  一个人?他口中的妈妈不在身边吗?

  谢玉折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小厮手中:“那他住在哪儿?”

  小厮收下赏银,满面欢喜道:“我们阁主心善,安排他住在醉梦长最上等的卧房里了!”

  “最上等?”

  商人求利,醉梦长天子号最上等的卧房一日能赚不少银两,就算杨徵舟要做好事给人提供居所,又何必做到如此程度?

  小厮侧着手掌,挡住嘴悄悄地对他说:“公子,您不知道,这孩子在的这几天,醉梦长里都下了花雪。那么多人涌进来观景,我都不敢想阁主这几天赚了多少钱!他嘱托我们要好好照顾他,我们当然明白。别说照顾了,近几日拿的赏银比过去几个月加起来还要多,这种招财还可爱的小福星,我们巴不得求他留下呢!”

  谢玉折又塞银子,问:“他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还真有。这么讨喜的一个小崽子,和我家妮儿一样乖,可惜就是……”小厮伸出食指指着太阳穴画圈圈,为难道:“好像这儿有点问题。”

  “我原本想着他总是一个人会很闷,就想着下了工之后逗他玩玩。没想到我每一次去找他,他都在和捡到的花瓣说话,还要转述给我听。他总说什么‘殿试看到……首级’?记不太清了,我也没几次能听懂。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接触到这些东西?要是被有心人曲解上报了,说不定还会被治罪哩。”

  谢玉折沉思了会儿:“我知道了。”

  正当小厮欢天喜地以为客人要走了,没想到他拿出了一锭更大的、能保他全家人这辈子衣食无忧的金子,嘱咐他道:“他的家人不在,拜托您多多照顾。”

  “大、大人,这这这我不能收啊!”小厮连忙推脱:“我怎么能靠一个小孩收这么大笔钱呢?”

  谢玉折弯了弯唇角,想要让自己看着更亲切一些:“小孩没见过的很多,不用太费心,有空时买些好吃好玩的给他就好。多出来的银两是我的谢礼,随您安排。”

  “这太多——”

  小厮还没说完,客人又拿出一块玉佩,他定睛一看,惶恐得眼睛都要掉在地上了。

  这可是皇亲国戚才会有的玉佩,要是他说的哪些话做的哪些事不合大人的心意了,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他迅速收下黄金说:“哦,好,好。”

  客人微笑道:“有劳了。”

  小厮不由得开始猜测这小孩的身份。

  值得皇家用这么多钱来嘱托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二,他该不会是狸猫换太子里的真太子吧?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必须要负起责任来啊。

  等谢玉折回到石潭边时,小孩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脚在流水上来回晃。他的丸子头上插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红彤彤金灿灿的,像是戴了个小花园在头上。

  “你回来啦。”小孩瞧见了他,一手撑着石头,另一只手远远地朝他打招呼。

  谢玉折不由自主地轻笑了声,把他的身体扶正道:“坐稳一些。”

  小孩端正了身体,不解问:“做什么?”

  只见这人已经撩起衣袍,半跪在他身旁,为他脱下沾满了泥水的靴履,用干净的帕子擦拭着他沁了满脚的水。

  小孩急忙收起腿道:“好脏,我自己来就好了。”

  “不脏。”谢玉折一边细致动手,一边补充道:“别把你的衣服也弄湿了。”

  “……噢。”

  稍不注意碰到小孩的皮肤时,便会被他冰凉的体温惊到,谢玉折问:“不冷吗?”

  小孩应景地打了个喷嚏,抖着声音咯咯笑:“冷呀。”

  谢玉折将暖烘烘的灵力聚于手掌,虚虚握着和小孩的脚踝,试图让他的身体暖和几分,他歉疚地敛着眉:“是我一时失礼,吓到你了。”

  “刚才你为什么那么激动呀?”

  “……出现幻觉了。”

  即使只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小孩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道:“真的好疼。”

  他垂下头,新奇地看着谢玉折的一举一动,咧嘴笑道:“不过你对我这么好,我原谅你啦。”

  心像被针刺了几下,谢玉折纠正道:“我只是做了件小事。”

  小孩瘪了瘪嘴:“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没有人管过我了。”

  他抬手接下一片雪花,低头看着它迅速融化:“阿姨说,爸爸在各地出差赚钱,没空回来;妈妈在实验室里研究很重要的东西,不能回来。小学入学之后,我就没有和他们一起吃过饭了。我一直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身体不好,还好有阿姨照顾她。”

  小孩嘴里有很多他没有听过的名词,谢玉折很仔细地听着,也只能猜出个大概的意思:他父母不在,一直和体弱的奶奶相依为命,还有个……阿姨?

  “……”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很笨,只能无言又小心地为小孩换好靴履。

  小孩并不沮丧,他环顾四周,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好像都是有趣的:“我第一次在夏天看见下雪。”

  “这是醉梦长的奇景,叫‘芳华落晓,舒雀啼春’。”

  想着小厮当时的话,谢玉折依照着讲了一次花娘子的传说。

  听完之后,小孩问:“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吗?”

  “有。”

  “神仙那么厉害,是不是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学什么都能一下子学会了?”

  “……是吧。”

  “我好想做神仙呀。”

  谢玉折彻底沉默了。

  见他不接话了,小孩转移了话题:“这些雪堆起来,我们能一起打雪仗吗?”

  谢玉折没意识到自己在残忍地扫兴:“小雪落到水里就融化了,堆不起来。”

  小孩耷拉下肩,明显低落了很多:“噢。”

  “你喜欢雪吗?”

  “不喜欢。”小孩说:“我家在北方,一年要下很多很多次雪。每一次下雪的时候,阿姨都会说‘雪落人心静’,让家里的老师多教我几个小时兴趣班。”

  “兴趣班?”

  小孩用一种“你不知道也正常”的眼神看着他掰着指头说:“我要学很多东西,书法画画,拉琴下棋,滑雪骑马。”

  谢玉折用一种“你一定很辛苦吧”的语气低声问:“累吗?”

  没想到小孩竟然否认了:“不累。”

  他认真地摇了摇头:“既然是决定了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爸爸说,北城每年都会下很多次雪,要是有一次玩的太开心,以后每一次下雪的时候都会想起来,可能会影响那一天的学习。”

  绕是在军营里经历过铁血训练的谢玉折也没听过这种说法,他问:“所以你不会在下雪天出去玩?”

  小孩极其自然地点头道:“不会。”

  这是什么一刀切的理?哈,谢玉折都有点无语。

  不过这种风格的做法,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天不生的那两个人还在,察觉到有视线落到自己身上,谢玉折知道自己能逗留的时间不多了,他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之后再来找你。”

  “我……”

  小孩还没答,突然惊恐地跳了起来,急匆匆跑走,谢玉折身后的衣料被人扯了扯,“有个好凶的叔叔走过来了!”

  好凶叔叔?

  说曹操曹操到,只见顾长明已经从流水亭台上一步步朝他走来,冷不丁地问:“停留这么久,你在做什么?”

  “宗主,并无要事。”

  谢玉折把小孩挡至身后,恭敬地拱手道:“只是遇到了一个找不到家人的孩童,为他换下了湿鞋袜。”

  “是吗?我和赵纸意在听救人的戏,没想到你更有闲情雅致,直接就地演了一出。”

  顾长明朝小孩抬了抬手:“过来,让我看看。”

  小孩全身都藏在谢玉折身后,连张脸都没探出来,只露出一只手指着自己,不敢相信地问:“我?”

  顾长明冷淡地点了点头:“你。”

  小孩道:“我不去。”

  雪好像下的大了,顾长明再道:“过来。”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谢玉折还没来得及说话,小腿突然被人环抱住,小孩全身都挂在上面,哭声响彻天地,他边哭边吼:“我不去!!!”

  整座楼的人都好像安静了。

  顾长明嗤笑了声,眯眼问:“你怕我?”

  小孩横过头没不理他,谢玉折却能听到他在小声地嘟囔:

  “我才没有怕他呢,我只是不喜欢他。”

  谢玉折安抚性地捏了捏握着他的手,把小孩往自己身后微拨了拨,侧过头用口型道:“我知道。不想去就不去了。”

  小孩明媚地笑着回应他,躲得更深了些,连一点边边角角都没有漏出来。

  顾长明毫不在意地问:“不在爹娘身边的孩子最可怜,他爹娘呢?”

  谢玉折道:“宗主,我正要带他去和亲人团聚。”

  小孩的声音也闷闷地传出来:“叔叔你安心去听戏吧,不用担心我!”

  “叔叔?”顾长明一字一顿地复述着,语调竟有几分嘲讽。

  谢玉折急忙解释:“宗主,他年纪小,常年生活在下修界,不清楚您的……”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他猝然被甩了个响亮的耳光,麻木的嘴唇扯不出半个字来,止住了还未说出口的解释。

  顾长明收起手,无悲无喜道:“浪费时间。”

  火辣辣的红掌痕迅速浮现在谢玉折脸上,右耳好像被十辆八匹马拉着的车碾过一样发出嗡嗡声,他的嘴角缓慢流出两道血迹,半边脸颊麻得好像不属于自己,即使已经用力保持平衡了,可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晃了下。

  凝固死寂的空气让他喘不过气,顾长明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命令他:

  “让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