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徵舟看着黑衣人意义不明的举动, 不解道:“惊错,今天怎么了?若是身体不适,休息便好, 何必坚持过来。”

  可他身后却突然有个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轻轻戳了戳他的肩,小心翼翼道:

  “阁主, 我在这儿啊……”

  “所以那是?”终于意识到什么,杨徵舟猛的站起身,看向谢玉折身旁黑衣人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折扇迅速打过去想要让他放下手,可惜只被他轻松避开。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举措都来不及,那个人已经依言轻轻地撩开了蒙面的黑纱。

  谢玉折倏然怔住,定定地凝视着那个人。

  他吞咽了几下,木然地说:“阿……阿、商?”

  方霁月施施然坐下来, 精致的点翠耳坠依旧稳稳不动,她笑着点点头:“嗯,阿商。”

  纵使眼前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杨徵舟依旧忍不住地低喝:“你什么时候把她安插进来的?”

  明明他命令了惊错去拿下谢玉折,可为什么刚才并不在场的方霁月能瞒过所有人,让另一个人代替了惊错?

  方霁月端庄大方地端起了放在桌上的茶盏,放在鼻下闻了闻, 坦然道:

  “我只是想让可怜的孩子高兴一些,让他见见自己毫无记忆的母亲。”

  “你怎么能?!”

  “我为何不能?”方霁月轻松面色不改, 将满是血腥异味的茶盏放下,反问道:“杨徵舟, 虽然你此刻怨恨我——或许平日里也怨恨我,但在刚才听到我要拜访你的那一刻, 你心中不高兴吗?”

  “好,好。”

  杨徵舟明明立着,在坐着的温婉女子面前却如同蝼蚁般平凡,他一连说了好几声“好”,而后“啪”的一声茶盏被摔碎在方霁月的脚边,茶水溅了她满腿,杨徵舟冷冷笑道:

  “方宗主好记性,居然还知道您有一双儿女……但那都是小事,你知道自己不该把她带出来。”

  方霁月笑而不语,她左手轻轻支着头,青葱指尖翻动几下,红线就活了起来,散落一地的碎片竟然重新凝聚,恢复成了原来古朴茶盏的模样,而后她又好玩似的轻轻一碰,茶盏又顺着原有的裂痕猝然崩塌。

  满地的水渍和瓷片让原本装潢华美的屋子变得不堪,可无法阻挡的另一边,被黑衣人掀起的面纱之下,窗外的光透过缝隙拂到她脸上,似乎连光都怜惜她,不忍心多用半分力气。

  那人缓缓抬眸——

  莲步柔荑,蛾眉皓齿,她眼里绣着天上莹莹的星宿,一汪泓泓的月。

  阿商。

  雄踞下修界的和雍国的皇帝亲姐姐,曾手握重兵的长公主,有史以来唯一的女将军,过去的上京第一美人,沈素商。

  “阿商……”

  谢玉折的双腿骤然一僵,手撑着桌角让自己不至于倒下,颤颤巍巍地捧起自己戴了十多年的芥子袋,想从里面拿出自己碎掉的长生玉。

  当年您送给孩儿的东西我现在还好好带在身上,他想让母亲知道。可惜手太抖太无力,他一连尝试了好多次,都没能把它拿出来,芥子袋还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其实他一直都不认识自己的母亲。

  时间过得太久了,三岁的时候记性太差了,与小时候日日依赖着的母亲常年不见,后来在午夜梦回的幻想之中,也只能将她假想成一团雾气了。

  但好在他死时阎王爷开恩让他见了血亲一面,他在那时看到了病倒在床上,浑身萦绕着药气的沈素商,浓重的药气把整个画面都变得模糊不清,但仅仅那一眼,他看到母亲抱着年幼的自己的画面,灵魂空缺的某处就悄然被填了个大半,他把母亲带给他的感觉永久地刻进了骨髓里。

  于是此时看到沈素商活生生地立在他眼前,狂喜更是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完全忘了沈素商早就死了十四年!

  谢玉折双目都亮盈盈的,他嘴唇开合了好几次,最后终于从目睹别人和母亲相处时的模样学会了那个字的念法,干涩着嗓子道:“……娘。”

  他躬身跪在母亲面前,像乞求母亲怜爱的孩童一般低低地垂着头,却迟迟没等到女子的回应。

  “娘,孩儿终于见到你了。”

  女子仍呆呆地立在原地,双眼如同木偶一般无神。听到谢玉折的呼喊,她连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下,更像是一座美丽的雕像。

  谢玉折抬起头,再次试探叫道:“母亲?”

  万籁俱寂之时,风吹过沈素商的衣袖,他才看到她藏在黑衣之下,关节处处缝着的、不知终点连去何方的红线,她整个身体里只有红线在动。

  “您怎么动不了了?”

  沈素商依旧纹丝不动地立着,而当谢玉折伸出手拨动她手腕上的红线时,她才像活了一般,手指关节跟着灵活行动!

  春日的光半明半昧,把谢玉折的半张脸藏进黢黑的阴影中。一碰到红线就像被烫伤了般迅速抽回手,如同大梦初醒般,他看着自己剧烈颤动的手,瞪大了眼睛质问:“她已经死了,怎么会在这里……你对她做了什么?”

  方霁月说:“她只是一个人偶,没有我的指示,她不会动。”

  百炼谷强者为主,其中方霁月是千载难逢的炼器天才,其资质本事令无数人望尘莫及,连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坐立时仪态万千。这样的一个女子,仰慕她的人本该很多,但在民间所传的小道消息里,她有一样怪癖,令人人闻风而逃——

  别人炼兵器,她炼兵人。

  手中的细红线绝不是仅仅用来看着优雅的装饰,那是她操控人偶的傀儡丝。

  她的傀儡太多了。“他”可能是个天真的孩童,可能是能歌善舞的名伶,可能是走路拄拐的老人,甚至可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旁人永远不知道,身边混在人堆草谷里的谁人谁物,究竟哪一位,是随时可能跪倒在她膝下为她赴火海的人偶。

  在方霁月还未曾成名,别人以为她只是个被养在深闺中的娇气小姐之时,她绕着几根看着普通、却被她取名为“无常雀”的红线,上仙山立下战帖,以千年至宝为注,要和上修界九位高手比武。

  九位当世大能迎战,方霁月九胜而无一败。

  方霁月名声大噪又惹人猜忌,找不到她用活人炼器的证据,又不敢轻易招惹这位变态的魔女,流言抨击她做人形兵器大失人道,诸位世家找上门来声讨她时,她正悠哉悠哉地荡着秋千,傀儡挡在她身前,无一人能进她的身,逼退所有人之前她答道:“世事是一场大棋,人皆为子,我从不用亲身参与其中,兵人而已。”

  兵人,即以人为兵。

  而后她坐上了器宗宗主之位,没过数年又迅速退隐,操持镜湖玉宴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露面的一次。

  谢玉折问:“你把她炼成了兵人?”

  方霁月摇了摇头,否认道:“这只是一副未经打磨的人偶。沈将军的威名,边疆蛮夷十三族无人不知,策一匹马握一杆枪便能直取敌将首级,怎么可能是个手上连茧都没有的弱女子?”

  对,对,母亲已经死了十四年了。眼前这个女子虽然和她模样相同,但他猜测,这应该是母亲还在宫中做公主时的模样。

  “她怎么会——”谢玉折的声音不解到近乎癫狂的地步,可随后他又泄了气,低声道:

  “你怎么能用她的模样,去做一个毫无感情的杀器呢。”

  方霁月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她没有解释,正偏着头,好像在细致地打量酒楼里的装潢,她像她当年所说的话一般,永远置身事外。

  没有她的指示,名为“沈素商”的人偶依旧保持着原来僵直的姿势,谢玉折心中刺痛,牙齿紧咬到出了血,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拨动她身上的红线,让她换了个舒适的坐姿。

  “啊……”突然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意识到到这个声音的来源,谢玉折猛地转过头,看到“沈素商”竟然动了动自己的关节,她抬起自己僵硬的手腕,没有温度的手掌在谢玉折的脸侧驻留良久,却并不知为何没有真正挨上。她笑的时候,虽然肌肉移动得极其缓慢,可双目仍悄然地化作了两轮弯弯的月亮。

  她说:“小玉长大了呀。”

  “沈素商”似乎从来没有用过自己的声带,她的声音嘶哑到像是天生就不会说话,每一个字都破碎到好似蜂振翅乱糟糟,但谢玉折仍旧听清了。

  他激动地跪着往前走了两步,用力握住沈素商冰沁的手,抚上自己的脸,连连点头道:“是我,是小玉,我马上十八岁了,娘,小玉已经长这么大了,你看看我……”

  可惜沈素商再也没有说半个字、做半个动作,若不是盈盈如月的笑意还残留在脸上,谢玉折还以为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幻觉。

  他的声音随着脊背的弯下而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了微弱无助的呜咽。

  看着谢玉折涕泗横流又喜又悲的可怜模样,杨徵舟转头盯着方霁月,皱眉问:“你操控的?方宗主,她最好只是个人偶。要是被人发现你用活人炼器,没人救得了你。”

  方霁月摊开两只手心,其中红线一动不动,动作坦然地说明自己与此事无关。可她的目光却注视着刚才突然行动起来的人偶,缓声道:“那是她。”

  “沈素商死后,我用引魂幡聚齐了她的魂魄,在人偶中安养,想送她去轮回。但我等了十四年,她的三魂六魄依旧散乱。所以我带她来见你。让你见见她,也想试一试,能不能治好她。”

  谢玉折低低地复述:“这么多年……她还没有入轮回?”

  一根红线探入沈素商的眉心,方霁月道:“或许是见了你高兴,刚才她有了短暂的意识,魂魄重聚,可以入地府了。我为她的灵魂打了个不会被磨灭的印记,无论她下辈子投胎去了哪儿,我都会寻着那个印记,让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人。”

  谢玉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哑声问:“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报答她的恩情,”似乎是为了避免被追问,方霁月笃定道:“救命之恩。”

  “她是怎么死的?”

  “重病而死,小仙君。”

  “什么病?”

  “……”方霁月不说话了。

  “你们都骗我!”

  谢玉折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活在不知道多少个弥天大谎里。无论是杨徵舟、顾长明、方霁月还是已经别离的柳闲,他们全都在他面前扯谎。

  柳闲为什么要杀他?杨徵舟为什么又执意要他死?他们为什么要隐瞒母亲的死因?顾长明肯教导他,当真只是因为惜才吗?

  眼前是浓厚的迷雾,这群当世大能不允许他窥见半分的真相,只是将他被迫裹挟在阴谋阳算的洪流里,将他笼罩在他们庞大漆黑的影子中,无法做出哪怕一丁点的反抗。

  “骗你?”

  方霁月淡声反问道:“听闻将军府上老管家办事细致得力,想必十四年前的账本仍能从库中找到。小仙君,若你不信,大可去翻阅看看,当年你爹为了救沈素商的病,花了多少真金白银。”

  谢玉折站起身,双目沉沉:“我查过。那年将军府花了大笔钱购入药材,数张不同的药方,治了肺痨、伤寒、风疾。”

  “那便以此为证。”

  “不,你们都骗我。”

  谢玉折双目通红,哀切道:“伪造保存一个十四年前无可对证的账本,并不是难事。可凡人的灵魂极其坚韧,只可能被灵力或邪术刻意损伤,生老病死不过是人生常态,压根不会对灵魂造成影响。倘若她真是得了这些病死去,又怎么会魂魄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