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寒过, 掰着手指数着日子一天又一天,终于到了二月底。

  今日是二月廿九,再过四天, 上修界盛会,镜湖玉宴便开始了。

  和主角住一起三个月,这三个月里, 谢玉折负责努力修炼、做饭洗衣,柳闲负责莳花弄草,招花惹草,总算是要结束了。

  谢玉折不愧是主角,仅仅靠着三个月的修炼和过去十七年的积累,已经拥有了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剑术。只不过有些时候他总是会鬼鬼祟祟地出门去,并不说明缘由,也不知道究竟在外面干什么了。

  又去找顾长明了吗?

  其实柳闲并不愿意想起这个人, 时至今日他仍旧不知道谢玉折究竟为何要和他联络,好在就要四月初四了,这场蜉蝣的梦马上就要醒过来,早就不必在乎这点小事了。

  今天他回来得早,此时谢玉折正在灶台前忙活,轻飘飘过去,看到他在包饺子。

  已经擀好的饺子皮又薄又圆, 齐齐整整地垒在一起,小鱼形状和弯月形状的饺子各放一边, 结实又漂亮。

  谢玉折有一双中看不中用,做什么饭菜都很难吃的手。可此时这双笨拙的手沾满了面粉, 灵巧地翻动几下,一个精致的饺子竟然就诞生了。

  他包饺子就和练剑一样认真, 在案上整齐排列的不像饺子,反倒像正由他排兵布阵的部下。

  柳闲好奇地探过头,啧啧称奇:“怎么今天想吃饺子了?你包得真好看。”

  见他来,谢玉折手上的动作放缓了些,他笑时比饺子更像弯弯的月亮,双眸比游鱼翕动的泉水更清澈:“在军中时,我们逢年聚在一起便会吃馄饨,以求勠力同心,早见太平。兄长们教了我馄饨的包法,后来我又帮杜大娘包饺子,包得多了,就熟练了。”

  柳闲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谢玉折,在我的家乡里,每一年除夕也都会吃饺子,寓意更岁交子,吉祥如意。”

  他从芥子袋里取出一小块银子压扁,用剑把它划成小圆的形状,一边在上面画花一边道:“我们还会在其中一个饺子馅里加上硬币,据说谁吃到了,新的一年就会有神仙赐福。”

  谢玉折一副“我受教了”的表情。

  柳闲晃了晃手上的硬币,示意谢玉折给施个清洁咒,而后把硬币带着肉馅包进新擀好的饺子皮里,“今日为师做一个,看看我们谁能吃到?”

  等看着柳闲把这个饺子郑重地混进饺子堆里后,谢玉折点点头,指着案上还剩的那些饺子皮,道:“还有这么多皮没有包。师尊在外累了一天,不妨先去休息,我来就好了。”

  柳懒人当然同意,不过随后他又折返过来,强调道:“你包好之后记得让我来煮。”

  我命由我不由天,吃不吃得到硬币我自己说了算。

  这一次,他特意给那份有硬币的饺子做了记号,谢玉折气运再好又有什么用?事在人为,他直接把这枚饺子捞进自己碗里。

  谢玉折包饺子用了好长时间,柳闲都等得快打起瞌睡来了,他才终于如约让他去煮饺子。

  此行柳闲势在必得,可没想到盛碗的时候,他竟然找不到了它???

  他的记号呢?

  怎么所有饺子都长得一模一样?

  他死气沉沉端了两碗白嫩鲜香的饺子出来,连筷子都懒得拿起,面如土色地盯着谢玉折吃得高兴,看他第一口咬下去,咬不动,取出来,正是一块银灿灿的、象征着好运的硬币。

  谢玉折给它施了个清洁咒,仔细看了看:“这是……”

  这硬币上写着两个字,正面写着谢,反面写着柳,笔法凌厉,一看就知道出自谁的手。

  他惊喜地眨了眨眼睛。

  “嗯?”柳闲皱着眼睛凑过去看,而后怒吼:“为!什!么!还!是!在!你!碗!里!”

  饺子是他亲手煮的,在下水前他还特意确认了下自己能一眼分辨出它的不同,可煮着煮着,他精心制作的记号就消失了。

  谢玉折笑得眼睛亮闪闪的,无疑刺痛了柳闲的心。正当他要强行抢夺的时候,谢玉折把硬币放捧在手心里,眼也不眨地盯着它看。

  看完一面,又看另一面,他就像是想要用眼神给银子烫个孔似的。

  柳闲冷着脸说:“拿到一枚硬币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谢玉折说:“这是师尊给的好运,我很开心。”

  “呵。”

  他话说得好听,柳闲找不到理由发火,窝在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被堵住了。他泄了气,已经刻意到了这种程度可却仍然连个饺子都得不到,原来求不得之时真的只能怪天命。果然,煞星和天骄凑在一起吃饭,煞星怎么可能得到好东西。

  他气鼓鼓地瘪着嘴,耷拉着肩膀,手支着头,恶狠狠盯着满心欢喜的谢玉折,身上冒出来的怨念要是有形,整个屋子都得被染黑了。

  谢玉折注意到他的死灰样的表情,指了指他的碗,轻快地笑着问:“师尊还没有吃,怎么知道自己没有?”

  柳闲哼了一声,在谢玉折炯炯的注视下迫不得已地咬了一口,骤然眯起了眼睛。

  硬的,圆的,有花纹的。

  “这是什——”

  谢玉折抢先答道:“这是我想要送给柳闲的好运。师尊,你说天不帮你,又说我是气运之子,所以方才我包饺子的时候,便祈祷着把自己所有的运气都包进去,这样它们都属于你了。”

  饺子热气腾腾,氤氲的雾气钻了满室,柳闲撇了撇嘴,说:“本仙才不需要。”

  而后又夹起了第二个饺子。

  其中有一枚硬币。

  两枚。

  三枚。

  四枚。

  ……

  十枚。

  谢玉折眼都不眨地看着他,吃一个就咬不动的口感让柳闲止不住地想笑,吃到最后一枚硬币,他哈哈地捧腹笑了好久,笑眯眯地揉了揉眼睛,把桌上堆了小山高的硬币推给谢玉折:

  “一、二、三……你到底包了多少?”

  谁家好人一整碗饺子里都有硬币啊!?

  “师尊那一整碗都有。”

  他一手小心翼翼地握着刻有柳谢二字的硬币,这是柳闲亲自刻的唯一一枚:

  “我本来给加了硬币的饺子做了记号,这样就能按着记号全部盛进你碗里,可由你来盛,为了保险,我便在所有馅里都放了一枚。”

  另一只手像是生怕再沾染到一丁点自己的好运似的,他把自己的一整碗饺子都推开了去:“这一碗我不会吃了。师尊,就算天不爱你,我也永远……”

  他顿许久,似乎是没有想到好的措辞,最后道:“支持你。”

  柳闲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用不了清洁术,便蹲在流水旁,仔仔细细地将硬币洗净,将它们整整齐齐,一颗一颗按顺序地摆在手边。

  谢玉折做的硬币上图画千奇百怪,全是一大一小的两个火柴人,他似乎没什么艺术天赋,笔触难看,画也滑稽。十多枚看下来,那大的一直没变,小的倒是从一个米粒越长越高,从襁褓里受人祝福的婴儿,到被人牵着手的小孩,再到和人并肩同行的青年,他慢慢抽条长大,唯一不变的,便是两个小火柴始终在一起。

  柳闲瞧着一幅又一幅的丑图,微怔了神,而后笑骂道:“包这么多硬币,让人怎么吃?咬一口就咬不动。”

  谢玉折歉意地说:“我怕一枚硬币不够诚心,天神不愿意帮我,也怕一枚硬币不足以承载我全部的运气,所以我给所有饺子都加了硬币。”

  柳闲白了他一眼:“糖衣炮弹,花言巧语,我才不吃这套。”

  却见谢玉折凑近过来,伸手轻轻拂去了他眼角不知道何时凝聚的水光,柔声道:“柳闲,不要哭。”

  “……”

  柳闲惊异地抚上自己的眼睛,不小心碰到谢玉折尚未离开的手指,赶紧慌乱弹开,反驳道:“我没有。”

  “是饺子太烫了。”

  “舌头要熟了。”他一边否认一边别开脸,用手朝自己扇了好久的风,又打了一个欲盖弥彰的呵欠。

  他的心酸酸涩涩,感受到自己被烫麻木的舌头,笃定了这个原因。

  不然我堂堂天下第一仙,无情道大成,吃遍天下美食,怎么会因为一碗饺子流泪?

  谢玉折低顺着眉眼:“师尊吃得太心急了。”

  “我只是饿了。”柳闲看着他的眼神能把人千刀万剐。

  谢玉折很听话地赞同了他: “嗯。都怪弟子,没有早早做好饭,让师尊饿了。”

  柳闲自暴自弃地说:“好吧,刚刚的确有一点点感动。”

  “我现在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小事了。师尊,未来我会做到更好的。”

  谢玉折无奈地笑,前倾身体,把早已藏在身后的小袋子和信笺递给柳闲:

  “柳闲,生辰吉乐。”

  “谢谢你啊。”听他乖乖揽了责任,柳闲顺势应了一声,而后又突然僵住了手,筷子落在地上:“你说什么?”

  “生……咳咳咳咳咳!”

  他像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事,一字一句咀嚼着这短短四个字:“生,什么辰吉乐?”

  “生辰,吉乐。”

  谢玉折纠正了他错误的断句,他有些忸怩地说:“这是生辰礼。师尊……等回房了再看。”

  他的礼物简陋又滑稽,做个这种小玩意儿都要费这么多心力,完全配不上比瑶台神仙还清贵的柳闲,所以,他不敢看到柳闲拆开礼物时的模样,只好任性地提了个要求。

  “呃……好。”

  慌乱地应了一声后,柳闲再也不知道该发出什么声音了,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纠结许久后,他问:“你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其实穿书过来这么多年,他大多数时间都不过生辰,连自己都早忘了,怎么谢玉折知道?

  “从前你说过,你说你的生日是二月廿九。”

  原来是我又忘了,柳闲干笑了两声,或许是做国师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吧。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对谢玉折说:“在我们家,寿星过生日的那一日要吃饺子,以求平安幸福。”

  所以他今日突然兴致勃勃地做饺子,不是因为自己想吃,而是因为,是我的生日?

  柳闲连个谢谢都不敢多说,浑浑噩噩吃完晚饭,在谢玉折满怀希冀的眼神下收好他送的一大串硬币后,脚步虚浮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走入门槛时他差点被绊倒,而后便背靠着门,先拆开纸条,上写着:

  师尊,生辰吉乐。

  愿山色不尽,生生逢春。

  弟子谢玉折敬上。

  春字后头又加了几个字,墨迹颜色与前面的字不相同,显然不是同一个时间写下的。字的主人许是纠结了许久才加上这四个小字,写着“岁岁相见”,字迹小心翼翼,却又十分有力。

  另一张牛皮纸上画着精密的兵器图,应当是精心学习设计过,谢玉折在旁边批注说,他打了一柄短刀,很粗糙,望师尊不要嫌弃;而他的另一份礼物菩萨针,几日后再交付给他,在这些批注旁边还画了一个丑乎乎的小笑脸,柳闲都能想象出这笑脸在谢玉折脸上时的模样。

  而袋子里便装了他的第一件礼物,一柄锋利的短刀。

  刀柄刀鞘均为银制,上雕满了盛放艳丽的红花,柄中镶嵌着比玻璃球还剔透的玉石,玉中有婉转如舞的红丝,七枚相合,凑成了一根柳条的形状。神兵有名,这柄刀的刀柄上刻着两个凌厉的字迹,这字和柳闲的有五分像,上写的是:玉折。

  刀柄上的玉有镇魂却邪之妙用,是个极稀罕极难得到的物件,柳闲拿到手上便觉得全身都舒坦了不少,躁动的血脉都宁静了。

  他原以为谢玉折身上处处的伤是先前还没好全遗留下来的,毕竟他和谢衣的那一战绝不轻松——

  只是谢玉折自己不提。

  他总是这样,自己身上的伤,能全盘忍下便一声不吭,因此很多时候若非柳闲亲眼所见,上手探查,绝不知道他到底伤多重。

  譬如上次和谢衣一战后,柳闲总觉得他的行动变奇怪了。

  他问,谢玉折说:“我没事。”

  于是他强行把他拖去医师那里诊治身体,才知道:嗯,肋骨断了三根,小腿骨折,几处刀伤有五厘米深,有块肉差点被削掉,这就是这人口中的“我没事”。

  他从来没教过谢玉折逞强,可他却学了个彻底。

  他分明不用打败谢衣,毕竟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帮他一击,他总能稳稳当当地拿到那柄剑。

  可他却像没有半点压力似的一字不发,击败了比自己强几倍的对手,让分影消散,让柳闲再一次惊叹于他的潜力。他名正言顺地获得了剑,就连后来那场偷袭,也不过是出自柳闲之手的小把戏。

  而这刀柄上的玉极其难寻,找的时候要么钱包减重要么人掉皮,就连杨徵舟手里头都没多少,而他竟然找到了七颗。或许谢玉折近日的风尘仆仆,不知缘由的消失,身上不知怎么添的新伤,就和它有关了。

  柳闲曾爱好收集神兵利剑,天不生库里有他的无数宝剑,今日第一次有了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刀。

  送给他刀的人为它取了名字,叫玉折。

  这是谢玉折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至于第二份,现在还只是纸上的一幅画。

  谢玉折没有亲眼见过菩萨针,他估计是用了书中所学和自己的猜想画出了个和实际模样完全不同的菩萨针出来。

  人有贪欲,多的是人为了菩萨针参加大比。可谢玉折不知道菩萨针的外形,不知道它的用处,为什么想要得到它呢?

  为了我吗?

  他不该为了我。

  他对我如此,我还怎么对他下手呢?

  柳闲用力将信纸捏皱,回过神来后,又慢吞吞地将它摊平,用手指着,一字一句地读着纸上和他有好几分相似的短短三行字迹。

  愿山色不尽,生生逢春,岁岁相见。

  今天竟然久违地过了一次生日。

  他有些不知所措,握着门框,无力地顺着房门,慢慢滑了下去。他抱膝坐地,脸颊埋进布料里,肩膀耸动,他紧紧捧着怀里的刀,竭力地压抑着声音,嚎啕的资格不属于他这样的人。他没有眼泪,无声的呜咽比熔岩还烫,灼烧得他整个人都像被放在火上烤。

  夕阳夕照,屋内没有点烛,光线逐渐变弱,柳闲抬起头,透过门缝看到满是哀意的落日残影。他的头有些昏,眼前的光景乍隐乍现,有时视野会变成一片全黑,有时又像被强光照射一般变成全白,他笑自己连夕阳都看不到,迟早又会变成一个瞎子。虚无的眼泪在脸上肆意地蹿,有些像是滑进了嘴里,口腔又咸又涩,朦胧之中他想起谢玉折说的话:“师尊,不要哭。”

  三月初四群青宴,只有四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