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各有目的的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提昨日之事,吃饭喝茶, 一如平常。只不过,两人都顶着一双大黑眼圈,也像约好了似的。

  谢玉折几乎是瞬间就被柳闲眼下的乌青揪住了心脏, 他急声问:“师尊,你昨晚没休息好?”

  柳闲斜挑着眸子,看着他反问:“你睡得好?”

  “我……”谢玉折失了声。

  昨夜他一闭上眼就是柳闲冷漠的模样,心像是在被一双大掌狠狠蹂.躏。柳闲心冷似铁,他无法坦白,他们之间的信任裂缝找不到方法弥补,他怎么睡得着?

  他想去柳闲的房间,坐在他的床边陪着他, 想看到他放下防备、安然入睡的模样才安心,于是也就说干就干,下一刻他出现在了柳闲的门前。

  可柳闲却给他的门下了禁制,骨白色的不周悬在门侧,静静闪着寒光,明显是不见外客的模样,就像从前他在客栈门口挂的那张“姓谢者入此房杀无赦”一样, 估计他一进屋,长剑就会见血了。

  他不敢敲门惊扰柳闲, 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融化的雪水打湿全身, 全身都麻木到不能动弹,才拖着步子回到自己的房间。

  明日还要去遗冢, 他必须保持有充沛的精力。

  谢玉折诚实道:“我担心师尊,睡不着。”

  柳闲揉了揉自己困顿的双眼,惊讶又赞同地点了点头:“好巧啊,我也在担心我自己。”

  “昨晚我一直在担心,有心怀不轨的小狼在侧,该怎样才能不在睡着的时候就暴毙化尸。”

  他琢磨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后来便也不想了。毕竟毒可解,伤可救,就算谢玉折真的有要杀他的心,他也还没有能做成的能力。

  而现下想要他夺魁,第一步,就是给他找柄好剑。毕竟人靠衣装马靠鞍,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拿根稻草也能当利剑。

  更何况谢玉折现在的修为实在太低,就算拿着柄上古神剑,也就像拿了个小孩玩具,对他毫无威胁。

  谢玉折一边把收拾好的行囊一五一十地放进腰上旧得泛白的芥子袋里,一边笃定道:“你多虑了,师尊。请相信我,以后我一定会向你坦白一切,只是现在还不行。”

  “那怎么办?”柳闲很为难地看着他:“我从来都相信不了任何人。”

  谢玉折沉默了,他不再接话,只一丝不苟地收拾着行李,而柳闲也觉得这个话题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于是无聊地看着他的动作。

  看着看着他发现,谢玉折不像是去历练,更像是要去绝地求生。去趟秘境而已,他在装什么装这么多?护身法器?救命灵丹?他哪来的那么多好东西,他那好师尊顾宗主给的?去这些地方,难道不是带个人走带点干粮就行了吗?

  他定睛一看,顿时抽了抽嘴角。

  呃……他确信这和顾长明无关。

  因为这放的都是各种味道的吃食,肉干果脯,其中他最喜欢的五香味瓜子,这人还多放了两袋。

  谢玉折察觉到他的眼神,指着摆满了一大堆零食的桌子,语调轻快得仿佛带有邀功的意味:“我就准备了这一些,你还有想要的吗?我去拿来。如果家里没有,我就去外面买回来。”

  桌子都放不下了,袋子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原来这个只有我年龄零头的青年,是反过来把我当做贪吃的小孩子了吗?

  柳闲干笑一声:“够了够了,我们又不是去度假……而且你怎么不带点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后知后觉“家”这个字眼,心里难免有些恍惚,余光看着装饰朴素的小木屋,无声笑了。

  这个家现在看着的确不错,也的确只是现在,也的确只是看着。

  谢玉折点头:“我都带了。”

  柳闲狐疑:“都带了?”

  他拿过谢玉折打开展示的芥子袋翻了翻,越看脸越黑,谢玉折在芥子袋里装垃圾呢?

  大壶大壶的水,大袋大袋的瓜子,好几十根糖葫芦,各种各样的衣服,甚至连他平常只是随手从布料上扯下来蒙眼睛的布,这人都给各种不同颜色不同长度的准备了好几块!

  他问谢玉折:“原来你转行搞批发了?”

  谢玉折眨眨眼,平静又疑惑地看着他。

  这一大片金光闪闪又土气腾腾的玩意儿刺得柳闲眼睛疼,另一边的小角落反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里放的是一些属于过去的东西。

  他第一次给谢玉折砍枝削成的剑。这柄小木剑已坑坑洼洼,又经过缝缝补补,显然主人已经用了很多次,很多年。

  他第一次教谢玉折写字时的纸。这张纸上写了无数个谢玉折,是两种相似的字迹,只是一个如玉如竹,十分俊逸,另一个却要稚嫩很多,还没有自己的风格,只是在简单地模仿另一个。

  他第一次送给谢玉折弹的七弦琴。多年之后,它的弦已经涩得完全变了调,上面的漆也斑驳得一块一块色泽不均,破旧的琴身好像一碰就碎,谢玉折小时候就是在这上面发出噪音的,很难听。

  还有一件小小的红裘,一盏破破的灯……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老古董了,千奇百怪无所不有,甚至连个装蛐蛐儿的旧罐子,都装在这寸土寸金的芥子袋里。

  在国师府那八年的物件被按着时间次序放着,都已陈旧;而在它们旁边,整齐放着三道圣旨,柳闲没见过,许是很重要吧。

  只有谢玉折自己知道,其中一封是让他领兵,另一封是赐他封赏,还有一封……是命他诛杀国师。

  柳闲看着这个袋子,觉得要不是它空间大还能随身携带,那么谢玉折其实就是装了满身的废品,背折断了,他也背不动这些破烂。

  所以第一天相遇在当铺,他就是从这样一个能拿去卖废品的袋子里拿出了自己的十二两黄金?

  满袋子的金银在这些奇怪东西面前也会黯然失色啊。

  柳闲生无可恋地合上了这个袋子,扶着额问:“没刀没枪,没毒没药,你说你都带了,带了什么?这袋子里没几个是必须的,好像还全都……”

  和我有关。

  谢玉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一日你昏迷后,我放了很多药毒和吃食在你的芥子袋里,只要师尊在,我就不会遇到危险。”

  柳闲问:“所以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还得和你寸步不离?就不怕我毒死你?”

  “嗯。这样一来,我需要的就都带上了;不用被装进袋子里的人,他也就在我的身边。”

  谢玉折没有否认,上翘的嘴角里似乎还带着几分得意,他说:“师尊要是真的想要我死,我肯定活不到现在。”

  他腼腆地笑,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害臊:“柳闲,虽然可能从外表看不太出来,但你在我身边,我已经心花怒放了。我并不想成仙,自始至终想要的也只有你一个。你想要我夺魁,所以我努力修炼,我想依着你的心愿生活,和你一直在一起。”

  柳闲被他这话雷得如雷公电母朝头劈,他僵直在原地,总算是恍然大悟,发现主角最擅长做什么了——

  毫无波澜地说出一些很直白很雷人的话。

  他活了上千年,说“我要你”的次数虽然也很多,但那是在有一定语境的基础上的,譬如说“你的命我要了”“我只是想要威胁你”“我要等你死了才高兴”,诸如此类不算太……友善的话。

  而谢玉折脱口而出的这些,就好像是在给心上人表白似的。

  在柳闲心中这人就是个小孩。他感叹此人童言无忌,谢玉折自己肯定意识不到,他刚才的这段话一说出口,能把别人肉麻得骨头都在颤;而谢玉折此时又表现得特别天真了,竟然以为他还没死是因为自己不想杀他。

  柳闲无语凝噎,他觉得谢玉折变成这样有他这个养父疏于管教的一大半的责任,沉声提醒说:“谢玉折,以后这些话,不要给别人说。”

  我怕别人不了解你就是这么个爱乱说话的性格,误会……你心悦他,这就很麻烦了。

  谢玉折很识时务地点头:“当然,我只对你说。”

  这七个字把柳闲的心都炸焦,他很坚定地婉拒了,同时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段话:“也别对我说。给长辈说这种话太奇怪了。你年纪小,还不懂,诸如此类的话,其实最好只给自己喜欢的姑娘说,她会喜欢,但长辈不会,很不适合。而且我们有代沟,还不是普通的代沟。要是按三年一个来算,我们是有几百个的那种,沟都宽得像个银河了。”

  谢玉折手一僵,转过头用微微睁大的眼睛看了柳闲一眼,脸一下子就黑了,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快速又别扭地说了声“我没有喜欢的姑娘”,就又倔强地打包起零食来。

  最后他把桌子上准备好的所有东西都收了起来,语调没有波动,唇角却微微下撇,他面无表情说:“走吧。”

  其实好像看着还挺不开心似的。

  明明自己只是好心提醒,柳闲也不知道自己又是怎么惹到这个人了,自己养出来的祖宗啊,真是难伺候——

  转眼他又想到自己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吃人白饭、连行李都被人早早打包好,就差没人暖床的模样,又尴尬地笑了笑。

  他挑眉看着这个往前步履不停、步子却悄悄越变越慢的倔强背影。

  眼看着谢玉折越走越远,想停下又拉不下面子停下的模样,柳闲赶紧小跑到他身侧,扯住他的衣袖问:“我们可是要去遗冢找剑,那地方离这里八千里远,你离了我,难道是想自己走着去?”

  “我没有要离开你。”

  谢玉折阖了阖眼,青涩的嗓音里竟略带了些委屈:“师尊,以后您想和我说什么都好,但不要再提起并不存在的别人了,好不好?”

  连听到这种话都不高兴?

  谢玉折连听别人谈情说爱都不愿意,不愧是一个事业型结局独美男主,一切以修炼为先,自律到了他难以想象的程度。所以去找顾长明也是因为天不生能给他更好更适合修炼的待遇吗?

  “好的。”柳闲了然,毫无波澜地握了握拳,对他棒读道:“你一心修炼,我明白,加油加油,我特别期待你夺魁的那一天,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谢玉折停下脚步,偏过头看着他,脸色更差了。他看到柳闲原本明亮清澈的双眸不知为何早已成了两颗粗粝的黑石,里面没有光,即使和他离了这么近,上面也丝毫映不出自己的身影,就像他的心一样,他蓬勃又冰凉的血肉里,完全融不进某种情绪。

  他明明比自己多活了上千年,却什么也不懂。

  你分明什么都没明白。

  谢玉折无声地叹了口气,终是没说别的。

  在他满心凄凄惨惨戚戚时,柳闲已经坐上了自家拍卖来的马车,掀起帘子探出个头,问:“所以还走不走了?”

  柳闲的剑不是用正常方法得到的,所以其实他也没见过遗冢。

  但他觉得那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有群人发现了有个死人死的时候掉在地上的玩意儿,都想把它捡起来变成自己的罢了,而他对别人的遗产没兴趣。

  那的确是个能找到不少宝贝的好地方,也的确是个走一步就能踩到一根骨头的好地方。

  其现世时天地色变、伥啼虎饥,繁茂仙草之下,埋的全是失路之人的血肉白骨;清澈河水之中,藏的全是吃饱了的食人小鱼。

  柳闲三日前便得了消息,有一小队修士在山崖旁误打误撞,发现了一位渡劫期大能陨落后留下来的遗冢。

  这个世界上除了天不生宗主之外,数年前竟然还有另一位到了渡劫期的高修?

  按理说这个人的名声该无人不知,可并没有记载里提到他,他的遗冢也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只知道此人修剑,人无名,剑亦无名。

  不过人死都死了,究竟姓甚名谁,其实根本没有人关心。

  只知道渡劫期剑修遗落的宝物,何等让人垂涎,而他渡劫期的身份,又给意图突破的大能修士打了一针强心剂!

  先辈高修,肉身虽死,灵力却不散于天地,残存于一方遗冢之中,给人以历练,再从中挑选青睐之人,继承自己的衣钵。

  因此这遗冢也不是人人都能进,也不是谁进了都能活下来的地方。在乌央乌央的这一大群人里,最终至多只有几个人能得到宝物。

  有人肆意出入安然无恙,刚进去就一脚踩到宝贝,从此一飞冲天;也有人一进去就被毒蛇吞吃入腹,成了仙草养分,命丧黄泉。

  能不能尽兴而归,全靠上辈子积的造化和这辈子学的本事,全看机缘。

  所以上修界从不干预别人进入遗冢,因为这本就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东西。相反,为了更方便修士的探索,他们还会提前派人清理遗冢外头的魔物,至于要不要进去,全看自己的选择。

  而柳闲造化没有,本事滔天;

  谢玉折本事没有,造化滔天。

  两人一互补,这神剑,是拿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