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宗之主, 十绝大能。

  无论是她身上的哪一个名头,都值得让方霁月这三个字被永恒烙印在上修界的玉典之中,可有关她的记载却寥寥无几。

  只知道她出生极显赫, 是先器宗宗主的独女,受尽宠爱的掌上明珠。

  可百炼谷宗主并非世袭可得,而是优胜劣汰, 能者居之。谷内汇聚器修大能,群星漫天之中,方霁月从不会被星光淹没。

  她是其中最闪耀的月,用淬毒弯刀伪装起来的弦月。

  器修以器为兵,炼机关、炼刀剑、炼符咒,而她剑走偏锋,以器炼“人”,用针线制成傀儡。

  青葱指尖上用细丝悬挂木头小人, 丝线连通关节,她用傀儡术操纵小人时,身负杀器的大型人偶就会跟着行动,无痛无惧、绝对服从,人形兵器,谓之兵偶,令人闻风丧胆。

  也有人其实说她的傀儡并非木偶, 而是被她种了丝的活人。据说有人曾见她在战场上起死尸控活人,意志不坚之人稍微失了防备, 就有可能拜倒在其石榴裙下,沦为杀器。

  指尖青葱引红线, 信手铸成傀儡军。刀光剑影之中,她只需闲坐亭中, 静静操控几根悬丝。

  不过她从未被人抓到用活人炼器的证据,也从来没有对别人造成过伤害。疑罪从无,大家同样都是炼器,只是她喜欢把器做成人的模样罢了,即使有些不人道,但也更好控制了,不是吗?

  因此她不曾被当做邪修通缉追杀,反倒凭着强悍的实力,在一次次角逐中,成了百炼谷千年来的第四任谷主。

  谢玉折原以为她会是个和名声一样的冷面修罗,今日一见,却发现她和她的名字一样,婉约如月华。

  他不禁怀疑,究竟是传言太不可信,还是她本就菩萨面、狠心肠?

  他不由得又想到久负盛名的柳兰亭,真实的、不是活在别人口中的上仙又是什么样的呢?毕竟人不可能只有那一面的。

  他有些苦恼地发现,自己总是莫名其妙地太过关心上仙了。

  骤见故人,柳闲用冷淡压制了刻骨的烦躁,问谢玉折:“你知不知道方宗主如今在哪儿?这个,只是在一百年前的梦境中的她。”

  难得听到柳闲对一个人毫不作假的敬重,甚至于可以说是忌惮,谢玉折诧异答道:“听闻是常年坐镇山中,非要事不出,并没有别的消息。”

  恍然间他似乎听见柳闲舒了口气,还转移了话题问:“这地方可真奇怪,怎么没看见那两位小公子?”

  谢玉折蹲下身,捡起嵌在泥里的一颗圆润的珍珠,擦净后递给柳闲。

  他指着身旁那丛杂乱的花说:“这里有被人压过的痕迹,泥土的颜色也和其他地方的不同,像是被重物摩擦过。”

  柳闲用二指捏着那颗价值不菲的珍珠,缓声称赞道:“我发现,你的眼睛总是很好用。”

  那轻飘飘的语气飘进谢玉折耳朵里让他头皮发麻,好像下一秒他的眼珠子就不会在眼眶里好好待着,而是变成两颗珍珠被柳闲握在掌心把玩似的。

  柳闲却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凶神恶煞。他看着梦境中心的小屋,淡然问:“看来真小公子被打昏关进那里面了。刚才那两个人里,你觉得谁是镜主?”

  “我猜不出来。”谢玉折摇摇头,眉间不解:“还有一个人的梦没有破,我们怎么会进入真正的梦境,遇到镜主?”

  柳闲答得理所当然:“万一那个人也不喜欢做梦呢。”

  “境主造梦时从未想过会活着醒来,他们的愿望就是永远梦黄粱。只要一直有活人吸入迷香,灵魂被蚕食,美梦就能一直持续。”

  这是种自私而残忍的邪术,如果放任不管,只会害更多的无辜之人葬身于此,沦为花的养料,必须捣毁。

  柳闲补充道:“也因此只有先让误入之人从自己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他最终才能够回到现实世界。”

  不过他很也清楚,所在之地是境中境,所谓现实世界也不过是一场百年前的无为天,就算在这里救了真明珠和周容恙,他们的结局也不会有丝毫改变,顶多变了变过程。

  可他今天和这东西杠上了,就算是无用功也要把这两个人弄出去,而那位真善美化身的想法,更是不必问。

  柳闲想起他在那个地洞里闻到了熟悉的烟味。他记得,杨徵舟总是喜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拎一杆烟枪,懒卧美人塌。

  而杨和这两人是好友,在刚刚那个诡异的梦里死去的人,或许就是他。

  他们一行四人,他无梦,破了两梦,既然在这里发现了真明珠遗落下的珠子,或许他从一开始就落在了真正的梦中,被境主察觉抓走。

  这么说来,刚才那个犹如地狱的梦就是周容恙的,境主则是这两名女子之一。

  现世的真明姝不知所踪,方霁月又杳如黄鹤,要真从这两人中认定一个境主,很难。

  柳闲施施然走向小屋:“在这儿的每一秒灵魂都在被花妖蚕食,再逗留下去你也要变成傻子了,走吧,先去把真小公子叫醒。”

  混乱的梦境很难察觉出气息的波动,一旁的境主又沉浸在师徒之乐中,匿形的两人很快就摸进了小木屋中。

  不出所料,真明珠果然没声地躺在木席上,可出了所料的是,他旁边还躺着个周容恙。而本该浑身沾满了泥的真明珠,身上仍旧干干净净的。他们身上见不着一丝狼狈,都安宁地合着眼,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怎么会都在?

  难道是因为这两个人太弱,又没有谢玉折这种主角光环,连生成梦的能力都没有,花妖吃不饱就撑不住,梦境错乱,才出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这种说法挺扯的。

  还有一个说法讲也得通,那就是躺在地上的这两个人里,有一个人在装。

  第二个梦境成而又破,不可能没有主人。在现实世界,迷香炸开的那一瞬间,柳闲就已经给四周布了结界,绝不可能蔓延到别的地方,因此主人只有可能是这两人之一。

  那个人在破了自己的梦境后,匆匆赶到小屋里躺着,装出和那片死地无关的模样,是在试图掩盖什么?梦里的“杨徵舟”又是怎么死去的?

  从那种地方出来,污物可以用清洁咒消掉,受的伤却好不了。可这两个人,一个挨打都不还手,另一个先天体弱,是怎么从那种梦里安然出来,又怎么避开境主的探查的?

  想不出来就懒得想了,此刻柳闲只想把这三个小祖宗带出去。

  他用食指抵着二人的手腕,渡入一丝冰凉的剑气刺激其醒来,不消片刻,就对上了两双齐齐迷茫的眼神。

  真明珠大喇喇从席上蹦起来,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肩,惊恐问:“我不是在找明姝吗,怎么跑这里睡觉来了!”

  而周容恙安静许多,他没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端坐在原地,眉头微微蹙起,眼底藏着几丝疑惑和茫然,似乎在试图想清楚来龙去脉。

  显然,都不像演的。

  柳闲觉得还是自己想太多。百年前这两人年纪都不大,哪有这么多歪心思?小概率事件也有可能发生,或许真的是因为太弱了,连形成梦境的精神力都没有,因此也死不了,加重了梦境的负荷,就生成了一些奇奇怪怪地东西。

  毕竟哪有人的美梦是长那样子的?

  轻轻松松就找回了三个金贵的小公子,在场最不值钱的炮灰笑弯了眼:“诸君都到齐了,那便只剩最后一步了。”

  念及这地方太过脆弱,他怕它直接塌了,便只从芥子袋里拿出了一把极普通的铁剑。

  他一手提着剑,垂眸朝屋外走去,铁质剑身冷冷地反射着屋外的棠梨,好像把上古神剑。

  谢玉折对着他的背影问:“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那两人里一个是妖邪,另一个是境主,死了谁都不会出错。”

  木门吱呀呀地一声后,柳闲与正好推开房门的少女擦肩而过,他侧头笑道:“而且,她不是都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