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回荡在初春干瘪的树林里, 夜太黑,只有他们身后举着火把的人才看得到枯草上那些带血的脚印,风太大, 血腥味飘到远处, 引来阵阵呜咽的狼嚎。

  白知饮把李庭霄背在背上跌跌撞撞往前走,他断了一条胳膊,而他断了一条腿。

  李庭霄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如果跑不掉的话,柳伍一定不会留他们活口。

  两人体型有些差距, 白知饮明显走得越来越吃力, 后来, 借着好不容易从云后探出的一缕月光,他看到白知饮的眼睛被血糊住了。

  他声音止不住发颤:“白知饮你眼睛怎么了?”

  白知饮喘着气:“没事, 是头磕破了, 皮外伤不碍事。”

  沉默片刻, 他拍他的肩膀:“你放下我自己跑, 柳伍那些人不敢杀我!”

  白知饮笑:“他还有什么不敢?”

  李庭霄见唬不住他, 说:“你放下我!我找个地方藏起来,你跑你的,没必要两个人一起死!”

  白知饮不回答,也不肯放下他, 李庭霄挣扎起来, 白知饮无奈:“殿下这时候给我捣乱, 是真想一起死在这?”

  李庭霄胸口剧烈起伏, 过了好久才冒出一句:“饮儿, 我对不起你。”

  白知饮抿唇,把他的身子用力往上送了送, 继续向前走,余光却看到有一抹冰寒的亮光在天际一晃。

  他转头,目光定住,李庭霄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昏暗天际交叉竖起的几道铁网。

  “隔壁是马场吗?”

  “应该是。”

  “那这里……”

  “狩猎场。”

  的确是狩猎场的那座山,竖起耳朵听,还能听出狼嚎。

  白知饮忽然调转了方向,朝嚎叫声密集传来的地方走去,李庭霄一顿,抓紧他的肩。

  “饮儿,没必要这样,你可以跑……”

  “殿下想喂柳伍的刀,还是想喂狼?”

  李庭霄思量片刻,一笑:“那就喂狼吧!”

  其实不用他们主动去找,饿了一冬的狼群对血腥味极为敏锐,不多时,那嚎叫声便近了,隐隐还有窸窸窣窣的草叶晃动声。

  白知饮停住脚步,周围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也停下来。

  李庭霄依稀看到阴影里有幽绿的眼睛,提醒道:“很多狼。”

  白知饮笑了一下,佩服道:“殿下真是一点不怕?”

  李庭霄回头望了眼身后渐渐逼近的火把,轻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白知饮从怀里掏出一枚传讯焰火,用力往天上一抛,红焰一声尖啸,拖曳着长尾上了天。

  从前他怀中总有火折子,自从偷袭安勃尔大营那次,他外出时身上便换上了这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他回过身,在原地等骁骑卫上来,慢慢解释道:“前些年在潘皋山中驻扎过一段,也是冬季,很多狼,有当地猎户教将士们学狼叫,上百人一起嚎叫,当地的狼群便会以为是有更大的狼群来抢地盘,夜晚便不敢再来,我可以试试,未必有用,但肯定会比柳伍活得久些。”

  李庭霄惊叹:“厉害,过后教我!”

  白知饮觉得他在奚落自己,刚想回嘴,却见不远处嶙峋的灌木丛里钻出一颗硕大的狼头,灰白的毛发间悬着两颗绿油油的眼珠,血红的舌头耷拉出一截。

  托着李庭霄的手缩紧,他喉咙中传出一声悠长的呜咽,渐渐地,呜咽又变为充满威胁的低吼。

  叫声足以以假乱真,就算确定这声音是白知饮发出的,还是令李庭霄一阵头皮发麻。

  果真,周围零碎的低吼全都静默下来,那头狼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下,才探出的一只前脚犹豫着没落地就缩了回去,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个尖尖的嘴巴,警惕地观察动静。

  这时,骁骑卫举着火把赶来,柳伍白着脸,见到白知饮就是一阵难听的叫骂。

  “这时候还传讯,真当有人赶得及救你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挥手,手下纷纷提刀上前,突然,有人发现周围气氛诡异,转头看去,忍不住发出惊呼。

  “有狼!”

  打算上前抓人的几名骁骑卫停住了,惊骇地四下打量,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被狼群包围了。

  柳伍又惊又怒,晃着火把扫了一遍周围,看到起码十几头狼。

  “快,快杀了他们!我们突出去!”

  耀眼火光让狼群隐隐躁动,他这么一吼更是激起了狼的凶性,灌木丛中,树林里,一条条矫健的恶狼拖出残影,凶猛地扑向人群。

  柳伍一条胳膊不好使,根本无力反抗,他方才吼的最凶,成了狼群的第一个攻击目标,三两下就被咬断了喉管。

  惨叫声戛然而止,周围的骁骑卫都愣着不敢上前,似乎不敢相信堂堂十六卫之首的柳将军就这么死了。

  他被几头狼撕扯开肚皮,掏出内脏,四肢不受控制地竖起又落下,偶尔还会一阵痉挛。

  马匹四散奔逃,没头苍蝇一样,却无论如何逃不出狼群的包围圈,不少人被甩下马,更多狼从草丛中跳出来,有的也会冲向李庭霄和白知饮,白知饮便立刻学狼叫,那狼或是掉头,或是错身而过,转而去进攻骁骑卫。

  这些狼饿的久了,见人眼红,而且还懂战术,通常三五头合围一人,将人咬死才换目标,有逃跑的更惨,直接被狼从后扑倒,再也别想站起来。

  惨嚎声一阵紧跟一阵,如此危机的时刻,李庭霄居然想笑。

  在不惊动混战的人和狼的情况下,白知饮缓慢蹭着步子后退,待离开很远的距离,转头就跑。

  李庭霄轻轻松了口气:“可以啊你!”

  白知饮跑的呼哧呼哧的,顾不上回话,慢慢地,李庭霄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侧头一看,侧后方已经有狼追了上来。

  他心头一沉,想提醒白知饮,却见他早有计划似的往马场方向奔去:“一头狼好对付,我们爬铁网上去!”

  李庭霄喉头滚了滚,说:“不止一头。”

  白知饮抽空朝周围瞥了一眼,忽地脚下一绊,摔倒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用一条胳膊拼命把李庭霄往自己背上拉,李庭霄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着他。

  白知饮一怔,被他的目光吸住了,那里面有平静,有爱意,有遗憾,唯独没有恐惧。

  “白知饮,可以了,到这里吧。”他顿了顿,用指尖仔细感受他掌心的疤,“到这里就很好。”

  “不要!”

  “柳伍死了,你也算报仇了,今后好好活着,去哪都好!”李庭霄摸上的他脸,“别担心我,我欠了一个人的债,也该去还了,还了才安心。”

  “什么债……”白知饮声音彻底哽咽了,“肖宴的债吗?”

  李庭霄笑了一下,释然点头:“快走吧!”

  他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这个拿着,去山中取些钱,但我提醒你,太贪心可能会惹来祸端,尽管拿着你的钱走,其他的都不要管。”

  白知饮麻木地接过腰牌,塞进自己腰间,愣愣看着他。

  由于方才他的狼嚎,那三头狼对他有所忌惮,龇牙咧嘴地威胁着靠近,倒没立刻扑杀。

  李庭霄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又恋恋不舍松开,用揶揄的口吻说:“再学次狼叫,吓吓它们,然后快跑。”

  白知饮扫过不停靠近的狼,满眼都是恨意,忽然,他目光垂下,看到了绊倒自己的那个坑。

  那是一条狭窄的石缝,里头黑漆漆的,不知有多深。

  心念一转,他忽地一把抓住李庭霄的肩膀,横拖着将他塞进石缝中。

  遗憾的是,那个石头开裂形成的坑不够深,内部很窄,李庭霄像个破口袋一样被塞进去,不得不缩着肩膀,断腿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汗流浃背。

  他意识到什么,盯着坑外的白知饮大叫:“白知饮你干什么!”

  接着,唯一的光也被白知饮得身体挡住了,他挤进坑里,趴在他身上,将他严严实实挡在里面。

  “白知饮你赶紧起来!快跑!”他用力推他,可他却用完好的那条胳膊紧紧箍着他,头死死抵在他的肩膀上,他被他紧紧卡着,动不了,气得大吼大叫。

  “白知饮,你他妈的,你敢不听我的!滚啊!”

  “老子用你保护?你配吗?”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腻烦你了!快滚,滚啊——”

  很快,他的咆哮声被他柔软的唇堵住了,在他仰头吻上来的时候,李庭霄看到了他脸上干涸的血被眼泪冲开了沟壑。

  他的脑子晕晕的,又有些木然,在没被遮挡住的那部分视线里,他看到了坑外那些灰白色的毛发。

  接着,他察觉到口中的唇在剧烈颤抖,他的嘴唇也被咬疼了,腰后的那只手死死拉着他的衣服,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可他却救不了他。

  他们被卡在狭窄石缝中,他的背朝外,那几头疯狼一定在咬他露在外面的背和腿,而他一定到死都不会放手,直到亲卫营的人看到他们的特有焰火讯号,找到这里……

  近在咫尺的睫毛飞快颤动,喉咙里压抑着一声声痛哼,他咬着嘴唇,像是在努力让自己的脸抽搐的不那么厉害。

  李庭霄喊着他的名字,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白知饮疼得双眼模糊,却还是看到他脸上有亮晶晶的东西,忙用自己的脸贴住他的。

  “殿下,别哭,不疼……”

  李庭霄终于发出一声低泣,接着狂吼一声。

  一声尖锐的狼嚎突然传进耳朵,那不是狼逞凶时的嚎叫,而像是狗子被人踹了两脚的恐惧哀嚎。

  李庭霄一下清醒过来,努力挣出一只手,紧紧按住白知饮的后脑,颤声说:“饮儿,饮儿,有人来了!”

  而他的头早已软软靠在他的肩头,变成了一个了无生气的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