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察生性警惕, 没理会墉冬察的撺掇,但还是同意用通信的方式跟湘军和谈,这是在鏖战数月死伤无数后他最大的让步。

  将信使迎进城, 南昊召齐众将, 请来煜王,让书吏当众读朱云察的信。

  在念到“向我绵各平价供应盐铁”时,王厚槐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不行,绝不行!当我们是傻的吗?”

  离奇的,栗星隆居然跟他站在了一边, 咬牙道:“他们想的倒美!”

  书吏被打断, 小心翼翼巡视一圈在场将官的脸色, 又看看煜王,见没人再开口, 这才接着念, 念完后, 谁也没言语, 偌大的议事厅内落针可闻。

  良久, 李庭霄刮着桌面的手指一停,抬眼望向众人:“本王觉得,盐和铁都可以给,反正卖给谁都是卖。”

  南昊沉着脸说:“殿下, 盐倒是其次, 但生铁的最大用途就是打造兵刃, 决不能流向他国, 若是末将答应了他们这条件, 那跟卖国有什么分别?”

  李庭霄貌似不以为意,其实心中早就有了决定, 他假装思量片刻,一笑:“无妨,南将军不用勉强,这事由本王做主,若是陛下追究起来也与你无关。”

  没等南昊说什么,栗星隆先怒了:“煜王殿下,昨日听手下说,你跟墉冬察歃血为盟了!殿下一意孤行,该不是中间藏着什么猫腻吧?”

  闻言,所有人都露出惊诧神情,偷偷打量煜王。

  李庭霄眸中闪过一丝冷意,缓缓站起身:“栗将军,我堂堂亲王在此,你敢公然污蔑,究竟是别有用心的构陷,还是西江王缺乏教养?”

  栗星隆本来要跟煜王对质一番,一听他提到父王的名字,立刻怂了。

  他一挥手:“没这意思,只是事情如此凑巧,由不得人联想,殿下勿怪!但话先说在这,我西江与绵各人、尤其是朱云察不共戴天,希望殿下此举不会波及到我西江!”

  李庭霄仿佛是在宽容无理取闹的孩子,浅笑颔首:“好。”

  话已至此,无人再反对,他的目光划过众人,缓缓起身:“如此,本王便给朱云察回信了。”

  -

  煜王跟墉冬察相约在城外见了一面,具体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之后几日,李庭霄从周边城镇调集盐铁,大车一趟趟往关外送,相应的,装着金银和兽皮的大车也自绵各赶往西马关,再转回周边各处。

  没人注意到的是,每批往关外的车里,总有两辆半路掉队或改道,前往山中。

  南昊看着西马关忙忙碌碌的景象,慢慢地,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算是通商了?

  然而,有煜王在城中坐镇,他这个守将总是有点不自在,更何况,前几个月他还跟人合谋算计他来着。

  好死不死,那人竟然一大早就出现在城里,还在拜会煜王时,别有深意地冲自己笑。

  难怪眼皮这几日一直跳个不停呢!

  然后他又发现,这两个人好像很熟,云听尘见到煜王时,脸上的热乎劲儿令他嫉妒,既嫉妒煜王,又嫉妒云听尘。

  李庭霄见云听尘依旧一身白色长衫,还有点恍若隔世之感,笑着问:“千里迢迢的,云公子怎么来西马关了?”

  “还不全亏殿下跟绵各建立了商路,做生意怎么少得了听尘呢?我带了些货物还有几车食盐,打算派商队深入绵各汗国走一趟,这不能算私盐了吧?”

  见煜王微笑不语,知道他是默许了,云听尘大冬天摇着扇子,满面钦佩:“殿下这几仗打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如今煜王战神的威名全天下皆知!”

  李庭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目光不经意在他和南昊之间来回逡巡,没看出什么端倪。

  “几个月过去,云公子的马场开得如何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对南昊说,“哎,南将军,这位云公子你认得吧?”

  南昊刚想脱口而出认得,目光在触及云听尘看过来的目光时,突地打了个寒战,改了口:“不,不认得,这位公子是?”

  云听尘合上扇子,抢在李庭霄前头说:“南将军,在下云听尘,乃是一名商贾,几个月前许是有什么误会,南将军扣了我家的马。”

  “哦……”当着煜王的面,南昊脸上泛起不自在的红,假装跟云听尘不熟,“哦哦哦,是了,记起来了,当时战事吃紧,绵各才被打退,所以过于谨慎,云公子见谅。”

  云听尘颔首致意:“南将军客气,将军为国家鞠躬尽瘁,云某本就不该添乱。”

  李庭霄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说话,想看他们能演到几时,可这时外头匆匆来人报讯,扰了他看猴戏。

  “禀殿下,西江王来信!”

  云听尘眼睛一弯。

  今日的信笺内外全是红色的,透着喜庆,信中说栗娘娘顺利诞下皇子,请煜王速回滇茗城。

  李庭霄还有事做,不想顺西江王的意,写了封长长的书信表示恭贺,然后问栗星隆:“栗娘娘生产,三公子不回去看看?”

  栗星隆脖子一梗,粗声粗气地说:“不回去!我在西马关守着,以防绵各人突然翻脸!”

  李庭霄心说监视就说监视,还非得冠冕堂皇,你那点人马要是有用的话,还至于差点被人破了城?

  他笑了笑,由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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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栗星隆留下的确是西江王嘱咐的。

  苏铎昶早料到煜王未必会回去,所以在给煜王送信的同时,还派人给栗星隆偷偷送了一封,告诉他要盯紧煜王。

  他们倒是不曾想到还有黄石村这一层,但煜王跟墉冬察结盟这事总令人不安,别说远在天都城的一些人,就连西江王都有些坐不住。

  跟绵各打了十几年的仗,说结盟就结盟了?

  入冬了,西江王宫里被炭火熏得如同春日,由于栗娘娘刚生产,需要格外照料,宫人里里外外忙个不停。

  栗墨兰在殿中闲的发慌,好在是在自己家中,亲人常伴身边,怎么都好。

  生下皇子后,她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当了娘亲,这孩子是爹娘膝下的第一个孙辈,忧的是,用不多久,就要再次告别故土回天都城。

  西江王逗弄了一会儿皱巴巴的小外孙,看了眼素面朝天的女儿:“墨兰,煜王回信了。”

  “回信?”栗墨兰的黛眉蹙了一下,“他不回来吗?”

  西江王冷哼一声:“你还说你在湘国过得好,就冲煜王对你这态度,我看那湘帝也未必多重视,你实话实说,他真的不曾亏待你?”

  “父王,煜王是煜王,陛下是陛下,这怎么看得出?”栗墨兰无奈,“再说,好不好又有什么所谓?我本就是为了稳住局势才嫁过去的,怎么?父王拿下天都城之日,还能因此留他一命不成?”

  她幽幽转向襁褓,目光中是罕见的惆怅:“这孩子,也不过是父王勃勃野心下的工具罢了。”

  别说孩子,连她这个战功赫赫的“兰将军”不也一样?

  西江王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不愿正视女儿的眼睛,他无的放矢,只好把气都撒在外头。

  他大袖一甩,怒道:“那煜王欺人太甚,湘国全都欺人太甚,不回去了!难道我堂堂西江王,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栗墨兰撇开眼,望向炭盆里暗淡的火光。

  从前,她以为父王爱护自己如同明珠,可从他决定送她去湘国联姻的那个夜晚开始,她就认清了一切,但她仍爱戴父亲,甘愿为他和西江献出自己,只不过,从前那颗炽热的心就如同这炭盆里的银骨炭,早已凉透。

  云潇璃上前用力推了一下西江王的手臂,他这才收敛了脾气,犹犹豫豫道:“墨兰,你再忍耐一阵,父王保证,很快就……”

  栗墨兰虚浮地笑了笑:“父王,放心吧,女儿知道。”

  云潇璃叹了口气:“墨兰,并非你父王不疼爱你,只是当时情势所逼,爹娘也心痛!”

  她捂住胸口,泪光在眼底微微晃动:“但事已至此,只能往前走,你父王的一举一动关乎着西江百姓的将来,哪敢有分毫差池!”

  “娘知道,是人都有感情,你在湘帝身边那么久,怎么忍心看着他落得凄惨下场?”她把脸转到一边,抹了把泪,“都说皇后娘娘不能生育,如今你产下大皇子,就是他们李家的大功臣,陛下定然不会再敌视西江,你舅母也过世了这么多年,我看听尘那孩子也不太放在心上了,你父王这两日也在犹豫,究竟还要不要反……”

  栗墨兰脸上浮现出一抹哀伤,接着勉强牵动嘴角,打断母亲的话:“还是反了吧。”

  闻言,西江王和云潇璃都是一愣。

  两人面面相觑,女儿这状况,明显不对劲。

  西江王先沉不住气:“墨兰?”

  栗墨兰秀眉皱着,整个人都笼罩在哀伤中,良久才摸摸大皇子的小脸,平静说道:“这孩子,不是陛下的。”

  怀孕时哭,不单单是因为想家,而是悔恨,担忧,和对未出生孩子将来命运的绝望。

  望着眼前呆若木鸡的双亲,她凄惨一笑:“不能生育的并非石皇后,而是湘帝那个废人。”

  废人?

  这两个字瞬间让夫妻俩明白了许多,譬如,为何除了墨兰,湘帝就只有一个石皇后,而不纳新妃。

  云潇璃踉跄着后退几步,脚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西江王张了张嘴,再看那婴儿时仿佛看到恶鬼。

  他支吾半天:“那,这孩子是谁的?”

  栗墨兰脸上还带着产后的苍白,露出一个极其温柔的笑:“不知道。”

  接着,她平静又坚定地说:“就算知道,也不会说。”

  “永远都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