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天气放晴,黄石村里升起袅袅炊烟。

  于氏姐妹一个往灶膛里加柴,一个数着米下锅, 等米半熟, 又往锅里扔了几个野山芋。

  “姐,明日再跟村长说说,进城去找煜王求点吃食吧,从安勃尔大营里偷出来这点粮食哪够分的?”

  “说了,可卢村长不允, 说让大伙凑些钱进城去买!”

  “全村的钱粮都被抢了, 哪还有钱?指望拿野货去换, 要攒到什么时候?这天都下雪了……”

  “也是……”

  盖上锅盖,两姐妹一起坐到木楼的台阶上, 用相同的姿势托腮看向树林后的天空。

  “姐, 咱俩以后嫁不出了吧?”

  “那就不嫁了, 咱俩一起过, 姐养你!”她目光憧憬, “这回让咱们进城了,姐多多织布,你拿进城里去卖,等赚了钱, 咱把房子好好盖盖, 重新养点鸡, 再养条狗……”

  还没等她说完, 妹妹拼命摇她的胳膊:“姐, 姐!有人来了!”

  两姐妹同时站起来,村子里也陆续有人从家出来, 紧张地看山下来的那一行队伍,待看清后,纷纷松了口气。

  大约百余名军士身披黑甲,脸被草原上的寒风吹得发红,身上头上落着星星点点的雪,他们没带兵刃,而是赶了十几辆大车,在山路中间留下两道黑黑的车辙。

  林深路滑,遇到不好走的地方,单靠马匹拉不动,人得从后方推,于氏姐妹对他们身上的黑甲极为熟悉,忙招呼村民们下去帮忙。

  “煜王,是煜王来了!”

  村子里能动的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跑下去帮忙。

  只是他们没想到,还真是煜王来了,亲自来的,送来了十几车的棉衣棉被还有吃食,足够这千人的小村子过完这个冬天。

  村民们像是见到亲人般将他们迎进村子,黑甲军也不说二话,帮他们把东西往各家各户搬。

  李庭霄被村长请到尚算完整的祖屋,于家的妹妹端了两杯热水,里面扔了两颗枣子。

  村长姓卢,是位白发苍苍的清瘦老叟,七旬的年纪,居然奇迹般地在绵各人的磋磨下活了下来。

  卢村长颤巍巍地说:“请殿下勿怪,村子里实在找不出一点待客的东西,并非刻意怠慢殿下!”

  “茶叶瓷器本就是绵各人匮乏的东西,见到了自然不会放过。”李庭霄端起热枣茶尝了一口,入口微酸带甜,便赞了句,“味道不错!”

  卢村长这才舒展开了满脸的褶子,肚子里开始酝酿感激的话,不料煜王却先开口跟他拉起了家常。

  “卢村长,本王看黄石村都是些木屋,这要如何过冬?”

  “的确难捱,但往年都是这么过的,多填些柴火倒也过得去!”

  “为何不建屋?”

  “村里没人会建屋,外头请工匠的话要不少钱,石料也得买,我们村很少跟关内人打交道,日子只能混个温饱,哪有余钱呢?”

  “没想过搬到城中?”

  “这事不好办,我祖父提过一次,我父亲提过一次,都被回绝了,到我这辈也就作罢了,西尖驿周围其实还算安生,往常顶多小股绵各人来打打秋风,哪有这种大军压境的情形?今年也不知怎的,若不是煜王殿下好心救命,那我们……老朽替全村感谢殿下活命之恩!”

  老人抹了把眼泪,起身便要下跪,被李庭霄一把拉住:“不必客气!”

  他看了眼透着天光的屋顶,问:“趁着还没入冬,本王派一批工匠来帮村里盖屋,可好?放心,不要黄石村出一文钱。”

  卢村长被这天大的好事砸懵了,愣了好半晌,才生怕李庭霄变卦似的:“好,好好!这样最好,只是……”

  李庭霄又看向门外一览无余的树林,说:“本王看村子规模应当再扩大些才好抵御外敌,四下应当修上围墙,筑上防御设施,再移些壮丁进来,嗯,不如干脆花个一年半载扩成城池,卢村长帮本王好好管着,今后村民安全无虞,你也高枕无忧。”

  卢村长还蒙着,白知饮却扬了扬眉毛,渐渐明白了什么。

  还真当他没所图呢,原来在这等着?

  半晌,卢村长浑浊的眼珠浮上一丝清明,小心试探道:“殿下,是想要在黄石村驻兵?”

  李庭霄抬手笑道:“本王哪有什么兵,不过是知道有些闲人没处去,给他们安顿个地方,省得在关内到处惹麻烦,不过村长放心,本王会派人管教好他们,不会给村民添乱,或许除了盖屋,还能养马打铁种田,让黄石村过上好日子。”

  卢村长想了想,试探问道:“是……就好像原先的西尖驿?”

  李庭霄颔首:“这样想也可以。”

  另一座城池,与西尖驿一墙之隔,不归湘国管辖,表面上和从前一样友善,但它会变成抵在湘国咽喉上的一把刀,是他李庭霄的刀。

  卢村长缓了缓,想到被马活活拖死的儿子,盯着手背上新添的伤疤,枯槁的拳头慢慢攥紧,下定了决心:“老朽多谢殿下抬爱!”

  “但有一点,不要让他人知道这些人是本王介绍来的。”

  “自然,老朽明白!”

  李庭霄欣慰地拍拍他的手背:“西尖驿粮也不多,本王只跟县衙讨来这么多,若是派大批工匠来修城,今日带来这些不够吃几天,稍后会给你些银子,你去找墉冬察,从他手中购粮。”

  一说去找墉冬察,卢村长有点怵,李庭霄早料到了,喊来了刘校尉。

  “这是本王的亲卫,这次他陪你去,你派人跟着他,由他帮你引荐,下回便认得了。”

  “是!”卢村长应了声,小心翼翼问出疑惑,“殿下,绵各又不产粮,我们为何不直接向关内购买?”

  “黄石村一下买太多粮,难免惹人觊觎,你尽管去,墉冬察再从别处购粮便是!”

  卢村长想了想,眼前一亮。

  李庭霄不由得莞尔,觉得这七旬老者头脑真是一点没糊涂,确实不错。

  今日来之前,他对这老人家事先做过了解。

  一是闲聊时听墉冬察说过,他在去见安勃尔的路上见过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是个有骨气的人,黄石村再无七十高龄的老人,那人自然就是卢村长,二是于氏姐妹在军营中借住时常聊村里的事,种种细节表明,他有情有义有担当,所以李庭霄最终才敢把自己的大事定在黄石村。

  光有卢村长还不够,他会派亲信留下主事,人选倒是还没定下。

  -

  回到西尖驿,天已经黑透了,李庭霄吩咐曲腊去县衙交还板车,自己回了家。

  两人都忘了吃晚饭这茬,回到家才感觉腹中饥饿。

  厨娘不在,外头的酒楼饭馆都关了,白知饮不得不走进厨房,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只觉得头昏眼花。

  方才,李庭霄说“简单煮个面”,他想不通,煮面这事到底哪里简单了。

  回忆着小时候看家中厨娘擀面的样子,找了个盆子倒入一瓢面粉和水,根本不成型,只好又往里倒面,不知不觉,那面和得跟石头一样硬,便又往里加水,半个时辰过去了,揉面揉得肩膀酸疼得要命,好不容易和成软硬适中,他又不确定这能不能行。

  他用手指戳被弄成面盆大的面团,盯着上头几个凹坑发怔时,腰突然被人从后面搂住。

  忍不住吸了口熟悉的檀香味,他侧过头,对上他刚好凑近的脸:“君子远庖厨,殿下进来做什么?”

  李庭霄嗤笑:“屁的君子!”

  这表情白知饮见过,上次自己提“规矩”,他便是如此表情,带着三分无奈和七分不屑。

  李庭霄挽起袖子便接过他手中的面盆,看了一眼,嘲笑道:“白知饮你好大的饭量!”

  白知饮忍不住辩解:“不是,是没弄好,加着加着就多了!”

  看到案板上一片狼藉,李庭霄信了他的话,更是笑得浑身抽搐。

  白知饮沮丧地垂下眼,肩膀都耷拉了:“要不我出去转转,看有没有还开着的铺子,没有的话就去县衙后厨讨点吃的。”

  “不用。”李庭霄挪动身子取代他的位置,“躲开,我来!”

  白知饮眼睛瞪圆了,怎么可能?再怎么低姿态,亲王也不可能会煮饭吧?

  李庭霄还真会,擀面这事不好说,但总比白知饮强一点,弄熟了应该没问题。

  他把盆里的面扣在面案上,拿菜刀切下一半,试了试硬度,加水,自己胳膊使不上力,便指挥白知饮继续揉。

  白知饮自然任劳任怨,将面揉匀了,李庭霄又让他擀成薄薄的一张,结果,全粘案板上了。

  两人盯着面皮陷入沉思,接着一起哈哈大笑。

  李庭霄突然想到什么,从面粉口袋里舀出一瓢干面粉,伺机往他鼻尖上抹了一条,白知饮摸了下鼻子,不甘示弱地抖抖手,弄了李庭霄一身。

  片刻间,厨房成了战场,面粉纷纷扬扬像是在屋里下了雪,两人均是一头一脸的白,压根不敢对视,因为一看对方的狼狈相就会笑得直不起腰。

  李庭霄按住白知饮:“不闹了,当心炸了。”

  白知饮一愣:“炸了?”

  李庭霄不想对他解释粉尘爆炸的危险,只说:“收拾一下,我们再做一次!”

  他们一边笑闹一边研究做面,时不时还会抽冷子报复一下。

  锅中渐渐冒出水汽,李庭霄一手锅盖一手筷子搅动着,吩咐白知饮:“你去洗洗,回房等着,很快就好!”

  白知饮犹豫,觉得留他一个人在厨房煮饭不妥,两人都在也就罢了,自己若是先离开等开饭,倒成了被煜王伺候的那个。

  他不肯走,李庭霄也不强求,吩咐他切配菜。

  白知饮的手拿刀时候稳稳当当,切个菜却七扭八歪,李庭霄气得直掐他的脸,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去看着锅,别塌底!”

  这事白知饮还行,认真用筷子扒拉锅底。

  切菜声“笃笃笃”地响着,节奏整齐,他忍不住回头一看,李庭霄刀下的黄瓜丝长短粗细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刀工竟然十分了得。

  恍惚间,他竟然产生了错觉,觉得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煜王,而自己也不是卑贱到泥地里的奴隶,他们像是一对相濡以沫许久的爱人,相互爱护相互照料,日复一日过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

  没有阴谋,没有战争,没有仇恨,那样的话,是不是更好?

  可惜,从头到尾,煜王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有目的的,无论是找借口南下,还是来到西江,或是跟墉冬察合作,现在又救下黄石村……

  当初救自己,是不是也是他埋下的一步棋?到底是什么用处?

  如果一切安宁的话,他还会亲近自己这个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的人吗?

  锅边“噗噗”跳出水花,面锅沸腾得要溢出来,李庭霄抽空看了一眼:“压火,快熟了。”

  白知饮回神,嘲笑自己想太多,依言把灶膛里的火压小了点,李庭霄把刚切好的黄瓜丝一股脑扔了进去,还加了调料调味。

  量没掌握好,好大一锅,两人面面相觑。

  李庭霄嘿笑一声,大剌剌盛面:“一人一半,不吃完不许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