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 空旷草原上尤是如此。

  清晨时分从城墙望去,碧绿草海蒙着层浅浅的灰,是草叶上凝出的寒霜, 日头一出便化成了亮晶晶的露珠。

  城外, 一匹身量不高的绵各马漫步而来,硕大的马蹄在草地上留下一层薄薄的凹坑,靠近城门时,终于脚踏实地,发出清脆的蹄音。

  城墙上的弓弩随着来人的接近缓缓移动, 但守城将领在看清后, 愣了半天, 下了不准放箭的命令,而她也自觉停在城门十几丈开外, 一袭坠着金银装饰的红色纱衣随风猎猎鼓荡。

  宝绫微微仰头, 抬手解下蒙面的纱巾, 让自己的美艳完全暴露在湘军的视野里。

  她如愿用笑容迷倒了一城墙的人, 然后用银铃般的声音高呼:“我是墉冬察汗派来讲和的!我要见你们的煜王!”

  后面这句是宝绫自己加的, 她真的很想见见,那位喜欢在他们绵各的将军身上画王八的煜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作为墉冬察的使者,就算是孤身前来的女子, 也没人敢轻视她。

  马福派了一队人跟着她, 名为陪伴, 实为押送, 将她送去见煜王。

  李庭霄早早得了消息, 却没动,将人在客厅中晾了一上午, 又饿了一顿,这才出面。

  宝绫早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里转了无数个来回,门外两名亲卫暗中得了命令,像是聋子,无论她说什么,他们都装听不见。

  白知饮跟在李庭霄身后,好奇地偷眼打量这个一身火红的女子,与湘国女子的清淡含蓄不同,她身段丰腴,粗眉大眼透着飒爽,倒是有些许栗娘娘的风采,而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在李庭霄身上溜来溜去,更多出几分狡黠灵动。

  李庭霄本意是想激怒她,在他印象中,绵各人耐性都不太好,出人意料,这女子居然没脾气似的,在他落座之后还冲他傻笑。

  细看还是带着风情的,但李庭霄见的大场面数不胜数,压根不吃她这套。

  其实宝绫没别的意思,她只是犯花痴了。

  煜王没让她失望。

  身材高大,却不像昭裘达那般粗壮;五官硬朗,却不像西驰那般野蛮;从旁经过时,身上能闻见香的味道,却不同于直里身上那股为了掩饰狐臭而洒的脂粉香。

  那风度,那气韵,也就比自己父汗差一点点而已……

  嗯,好吧,不相上下!

  总之就是:好看,养眼,没白来!

  她的目光咄咄而来,李庭霄便大方与她对视,他从不轻视女人,当然,更不会让自己处于下风。

  在二人相互打量时,白知饮却是最先不舒服的那个,他上前,弯腰给李庭霄倒茶,随意束起的马尾垂下,恰好拦住宝绫的视线。

  李庭霄指尖轻点桌面,眼角一弯,目光中闪出笑意,白知饮知道他在看自己,抿着唇,手里的茶壶却端得极稳,那水如同涓涓细流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半天也斟不满。

  他在中间阻着,宝绫的脑袋接连换了几个方向也看不到煜王,于是大声说:“我也要喝水!”

  被晾了这么久,嗓子都快冒烟了。

  白知饮恰好给李庭霄倒完水,侧头看了眼她跋扈的脸,面无表情端着水壶出去了。

  李庭霄刚入口的水好险喷出来。

  他淡定整理好衣摆,问宝绫:“你是何人?”

  宝绫从白知饮背上收回愤怒的目光,撇嘴道:“我叫宝绫,是墉冬察汗的女儿,我父汗想与湘国议和,特意派我来请煜王殿下到大营一坐!”

  “议和?”李庭霄把玩着杯子。

  墉冬察的这一出在意料之外,仔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笑着问:“派你个姑娘家出来,墉冬察没人了吗?”

  “姑娘家怎么啦?”宝绫不以为然,“我父汗也这么说,但我觉得煜王是个好人,抓了我们的人都放回去了,难道还会为难我个小女子不成?再说,若是来个男的,你们的守城将军会轻易放他进来吗?”

  李庭霄一怔,倒是对这性情开朗的小女子刮目相看:“你是墉冬察的女儿?”

  “是啊!”宝绫挺胸。

  这仪态在湘国人看来简直逆天,但李庭霄不是普通湘国人,只是报以淡然一笑。

  “那你父汗还真是放心。”他转头唤道,“阿宴,给宝绫公主倒杯水!”

  李庭霄强调“公主”,白知饮心知是正事,不敢怠慢,又不情不愿地进来,拿了杯具给她添了热的。

  宝绫捧起杯子,一杯热茶就满足了,可肚子还饿着,诉苦道:“你们湘国不吃午饭吗?都过饭点儿了!”

  “公主,你不怕本王下毒吗?”

  宝绫一愣,抬眼便看到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蹙起眉毛思索片刻,又喝了一口:“没事,我父汗会打过来替我报仇的!”

  李庭霄把喝空的茶杯推给白知饮,冷哼道:“哦?打的进来吗?连败三场还说这大话,当真以为本王是吃素的?”

  宝绫不满,脸颊都鼓了,咕哝道:“哼,要真打起来,还真不一定谁输谁赢!”

  “输赢又如何,你个女子落在敌军手中,等到墉冬察打进来,什么都晚了!”李庭霄挑了挑眉毛,“还是……宝绫公主不在意这个?”

  宝绫眼睛瞪得滚圆,脸蛋都气红了,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娇叱一声:“龌龊!”

  “这是现实。”李庭霄起身向她走去。

  突然而至的巨大压迫感让宝绫站起身,双手还捧着杯子,眼神像只无助的小兽。

  李庭霄停在她面前,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却不慎迎上他戏谑的目光。

  宝绫忍不住脸红心跳,仿佛须臾间落了下风,嘴可是硬的很:“我是来议和的,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欺负人吗?”

  却见他面色陡地森寒,浑身散发出野兽般的气场:“受不了了?现实可比这样残酷多了。”

  宝绫干干地咽下一口唾沫,忍不住后退两步。

  李庭霄眼角微敛:“入了敌营便等于羊入虎口,这一点你父汗不会不知道,他还敢送你来,当真只是议和这么简单?议和的话,难道不是昭裘达和西驰更合适?”

  宝绫清亮的眸光微微晃动着,下意识看了眼白知饮,说:“我是有事,殿下让这仆人退下,我就说!”

  仆人?

  这下白知饮看这女人更不顺眼了,但他恪守哑巴的本分,等着李庭霄支应。

  他让自己走自己才会走,但他猜,他不会让自己走的!

  不料,李庭霄说:“阿宴,出去一下。”

  白知饮一愣,随即转身就出去了,心里不是滋味,连茶壶都忘了放下。

  李庭霄的目光从他因为低头而显得格外修长的后颈上掠过,嘴角微微扬了扬。

  他回到座位:“说吧?”

  “嗯……”宝绫眼睛转了转,也做会地垫,放下杯子,“殿下知道我们绵各汗国其实是由三个兄弟部族组成的吧?”

  李庭霄颔首:“有耳闻。”

  宝绫掰着手指,如数家珍。

  “我父汗这一支,朱云察部,还有安勃尔部,其中,安勃尔部最为强大,拥兵十万,牛羊将近两万,我父汗和朱云察汗有时候不得不听他的。”

  “去年年底那会儿,我们的可汗病逝,新可汗年纪小,安勃尔便没了约束,他找我父汗商讨出兵湘国,我父汗拒绝了,说自己没那么大野心,只想带部族好好过日子,当时他就十分不高兴,后来新年,按惯例,部族首领每年都要带着家眷回国都聚一次,今年的聚会后,安勃尔的母亲说想念我祖母了,请祖母过去他们部落聊天,我母亲陪着一道去的,结果第二天却有人来传话,说我祖母和母亲还想多待一阵子,让父汗带我先回去。”

  “我父汗明白,这是安勃尔找借口将她们扣住了,为的还是出兵湘国的事,但为了她们的安危不敢妄动,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安勃尔就来信,说请父汗出兵协助袭扰西尖驿,再转道来西江,让西江自顾不暇,他们就能拿下西马道一带,所以……”

  李庭霄点头:“所以你们就围城,把仗打得毫无章法,甚至故意败北?”

  宝绫不满地瞪起眼:“才不是!怎么会故意败呢?普通兵士的命不是命吗?我父汗下令围城却不攻城,就是希望造成僵持的局面,少死几个人,那些可都是同胞兄弟!但又不能太过懈怠,因为安勃尔在我们营中放了两名传令官,哼!说的好听,其实就是监视我父汗的细作!”

  “哦——”李庭霄拉了个长音,懂了,“那你找本王是?”

  “我父汗名义上是找你议和,实际是想合作,至于具体合作什么,他没告诉我,想请你去我们大营一叙!”接下来的话,宝绫说得宛如慷慨赴义,“你不用担心,我父汗在大营里称要跟你假意议和,等你一到就生擒,但他只是说给细作听的,不会真的抓你,你可以带上点人手去,也可以把我留在鸥城里当人质,那样父汗就会假装不敢动手抓你,还会找机会跟你谈合作的事!”

  李庭霄觉得墉冬察考虑得还挺周全,也好奇他合作是究竟要做什么,在宝绫期待的目光中,他轻轻一笑:“是你们主动提出议和,总得表现出点诚意吧?”

  宝绫一愣:“诚意?”

  李庭霄拇指和食指合在一起搓了搓:“让本王冒这么大风险去见墉冬察,总得给点好处吧?”

  宝绫的樱桃小口都合不拢了,愣了半晌:“……啊?”

  竟如此市侩?

  她心目中,煜王高大伟岸的形象彻底崩塌。

  李庭霄不管她做如何想:“不给足筹码,本王凭什么跟你去涉险,这对外说不通,你父汗那边也是,他派你来就是个败笔,明摆着告诉人有诈,不舍出点本钱,如何补救?”

  宝绫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心中顿时一阵后怕:“那,那你说要什么?”

  “你说安勃尔有牛羊两万,那你们部落有多少?”

  “三千……”

  惨烈对比下,李庭霄都不忍心了。

  他把心中的价码打了几个折,说:“我要牛羊各五百,算作诚意。”

  宝绫觉得他狮子大张口,但又觉得,再少好像的确拿不出手,毕竟对方一国亲王。

  她一咬牙:“好,但我做不得主,得回去禀告父汗!”

  “本王送你出城。”李庭霄颔首,余光捕捉到白知饮的影子遮遮掩掩地在门廊旁闪过,笑着招呼,“阿宴,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