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知饮入狱那年十三岁, 狱中蹉跎五六载,出来就披甲上阵杀敌,死活无人在意, 自然也未行过冠礼。

  如今他已过了加冠的年纪, 这事自然不值得再提,却成了他心中的一大憾事。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身后那躯体传来的温度让他一动也不敢动,而脖颈间的火热鼻息更是让他想马上逃开, 身子却对那清雅的檀香味贪恋得紧, 根本不听使唤。

  耳畔传来的呼吸渐急, 他脑海中被搅成一团浆糊,僵着身子回答:“戴什么冠?我, 我哪有那个福气……”

  自以为掩饰的很好, 声音却凌乱的很。

  李庭霄眸光微闪, 在他慌乱转头时, 恰好捉到他的狼狈目光, 不由得得寸进尺地一笑:“怎么?”

  “找到了!”白知饮从他怀中挣脱,手里抓着黑犀角发冠,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李庭霄嫌弃地看了一眼:“什么东西,乌漆嘛黑的, 不好看, 换一个。”

  白知饮往他手中一推:“那殿下自己找吧!我内急!”

  飞快跑了。

  跑得了初一还跑得了十五?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 并不着急, 决定今天跟他死磕到底。

  未曾想, 有亲卫来通传,说甄县令来了。

  作为旦县县令, 甄放来探望钦差,在情在理,尽管李庭霄再多不耐,也不能将人拒在门外。

  “殿下治水有方,真乃我辈楷模,旦县已纳了上千流民,他们都说不愿再回江南道去,今后要做我旦县百姓!”

  “不错。”

  “至于户籍迁移之事,下官自会去找各县同僚去协商,如若不成,还望殿下能出面,成全这些百姓。”

  “可以。”

  “月余下来,旦县百姓跟新来这些住民关系颇为融洽,殿下来的巧了,今夜百姓们要放灯,思念故去亲人。”

  “甚好。”

  “真想不到,殿下不仅带兵打仗战无不胜,对内政也如此有心得,实乃我湘国股肱之臣!”

  “客气。”

  李庭霄缩在榻上听甄放吹捧,眼睛时不时瞥向院中,直到看到那抹熟悉身影,开口招呼道:“阿宴!”

  白知饮本不想理,见来了客,只好给他这个面子,过来听候差遣。

  李庭霄直起身,望了眼外头将晚的天色:“甄县令说今晚河灯盛会,陪本王出去逛逛!”

  甄放暴汗:只是在城内河道放灯而已,几时说是盛会了?该不是自己表述有误?届时煜王失望怎么办?

  他一时间思绪百转千回,却见煜王已经披了件斗篷,朝外去了。

  -

  月华如水,星辉点点,似含泪低垂的眼,映照着街道和安静流淌的河。

  夜色下的旦县比白日里还要热闹,百姓们三三两两走在街上,风过处,花树沙沙地落下许多花瓣,在地面铺上厚厚花毡。

  水面上,盏盏河灯伴着粉红落花顺流而下,载着对逝去亲朋的哀思渐渐远去,河水将温暖的火光穿成一条玉带,照得整座城如同晶莹剔透的四方笼。

  李庭霄并没带多余亲卫,跟白知饮一前一后在路上走,尽量挑人少的地方。

  走着,就听身后的白知饮叹了句:“斯人已矣,音容犹在。”

  李庭霄早注意到,他这一路上目光时不时往河里瞟,八成是触景生情,于是勾唇一笑:“活到最后,才不算辜负。”

  白知饮似有所感地蹲到河边,撩了下河水,不远处缓慢漂过的河灯晃了晃,他的目光也随着那灯芯摇摆不定。

  传说,灯芯附着人的魂魄,他好似盼着能瞧出点什么,渐渐出了神。

  河边清凉夜风混上淡淡的烛火味,竟然出奇好闻,两人便在此处各怀心思地观灯,久久未动。

  远处一个卖河灯的小童走过来,仰头脆生生问:“两位哥哥,要河灯吗?我的只要一钱一个,别人的都要两个钱!”

  李庭霄看他捧着的一盘河灯,从中拿了两盏,摸不到零钱,就给了一粒碎银子。

  小童吓到了:“哥哥,这太多了!”

  还没等李庭霄说什么,远处就传来呼喝:“哎呀!殿下恕罪,恕罪!”

  街角,秀才窦典急匆匆跑过来,劈手夺下儿子手里的碎银,双手奉还:“殿下,学生教子无方,竟然冲撞了殿下,望殿下念在稚儿年幼,饶他一回!”

  说罢一拍儿子的背:“混账,竟敢叫殿下哥哥,还不磕头认错!”

  孩子吓哭了。

  白知饮一直觉得这孩子面熟,这才想起他便是那日被寇三十吊起来准备下锅的小孩,赶忙蹲下摸着头哄。

  李庭霄没接窦典的钱,摆摆手:“不叫哥哥叫什么?”

  “再不济也是长辈!”窦典怒瞪儿子一眼,倒是大方地收下了钱。

  “长辈?”李庭霄不悦,“难道要叫叔伯?本王有那么老?”

  窦典不敢说话了,心里不服:看样子殿下比我还年长,叫声伯伯有何不妥?

  “殿下出来这是?”

  “随便走走。”李庭霄有些好奇,“窦秀才怎么还在旦县?哦……你也定居在此了?”

  “是,承蒙甄县令收留,鄙人临时在县衙领了书吏的差,暂时糊口。”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若有钱也不会出来卖河灯,他自己是个秀才,拉不下脸,就让儿子代劳,真是个人才!

  李庭霄笑着点头:“甚好。”

  窦典急着去卖灯,寒暄几句便走了。

  这一带又只剩他们两个,还有不断在他们脚边流过的河灯。

  两人相视一笑,李庭霄举了举手中河灯:“放灯?”

  白知饮应了声,低头找出火折子,引得他发笑:“你随时带着这东西?”

  印象中,他火折子从不离身,就连睡觉都带着。

  白知饮腼腆地抿住唇:“嗯,怕黑。”

  李庭霄一怔,笑容随即敛去。

  硝石味散开,河灯被点亮,白知饮接过一盏,捧在胸前默默祈祷很久。

  双目紧闭时,李庭霄看到一张因被河灯光芒笼罩而显得格外神圣的侧脸,如同佛子降临,悲天悯人,仿佛睁开眼便是国泰民安。

  他深深吸了口气,却惊扰了他。

  他睁开眼,庄而重之地将灯慢慢推入河中,双手合十,目送它飘摇远去。

  片刻,他回头:“殿下不放?”

  又瞬间想到什么:“啊,殿下不要放!”

  这两年湘国皇室太平得很,平白无故放灯可不吉利!

  可李庭霄已将河灯轻轻放入河中,见白知饮一脸紧张,轻笑:“为天下苍生,如何?”

  白知饮张了张嘴,点头。

  夜晚凉,他穿的单薄,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让他瑟缩了一下,见状,李庭霄解下斗篷披在他身上。

  “不用……”

  “伤还没好,披着!”

  系绳扣时,李庭霄的大手不时蹭过白知饮的下颌,引得他阵阵心悸,等系好了,他放开他,可身上的温度和味道仍紧紧贴附在他身上,安心又温暖。

  两人对视片刻,又同时挪开眼,去看飘远的河灯,却见后入水的那盏被刚刚那阵风推着,漂得极快,不多时便追上了先放那盏。

  两盏河灯挨在一起向下游漂去,很快便汇入了前方千万颗光点当中。

  沿河缓步而行,过拱桥便到了集市,因为今夜放河灯,大多数铺子都还开着,不少青年男女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他们漫无目的地逛,等走到一家卖饰物的店前,李庭霄径直走进去,白知饮就想起他之前说黑犀角冠乌漆嘛黑不好看,不由笑了。

  掌柜正打瞌睡,见来了客人赶忙起身相迎,李庭霄在里面逛了一圈,走到摆着头冠的货架前,挑出一个白色玉冠来。

  “客人真有眼光,这玉冠是我们店里最好的!”掌柜见二人衣着不俗,十分热情。

  李庭霄问白知饮:“好看吗?”

  白知饮点头:“好看。”

  那玉并非纯白,而是略带乳色,上头没有一丝杂质,看着很温润,配上他常穿的黑衣黑甲也不会显得突兀。

  李庭霄对那掌柜说:“买了,多少银子?”

  掌柜伸出一只手:“五百两!”

  白知饮瞪眼:“五百两?”

  掌柜捏起一个拳头,比量着解释:“上好的和田玉,这么大的一整块,仅能雕出这一个玉冠,真不贵!”

  李庭霄懒得啰嗦,掏银票付钱走人。

  白知饮心疼,心疼到窒息,觉得煜王肯定没亲自上集市买过东西,当了冤大头,不过再一想到清默县那个地洞,又觉得坐拥一座金山的人,倒也不必计较这点钱。

  二人走走停停,辗转回到驿馆时,已近深夜。

  白知饮有些乏,解开斗篷挂好,打了个哈欠问:“殿下,沐浴么?”

  李庭霄说:“不用。”

  白知饮端起铜盆:“那我给殿下打水洗脚。”

  “不用。”李庭霄接过他手里的盆,把他按在铜镜前,“你先坐。”

  烛火摇曳,白知饮从铜镜中奇怪地看他,却见他掏出刚花五百两买来的白玉冠搁在桌上,又抽走他的乌木簪。

  墨色发丝如瀑布般垂至肩头,他从铜镜边拿起木梳,一缕缕帮他梳理起头发。

  白知饮心头微跳:“殿下……”

  李庭霄冲镜中人微微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给饮儿行加冠礼。”

  白知饮心中感动莫名,眼眶微红,却仍嘴硬道:“殿下不要乱叫!”

  李庭霄一边帮他挽发,一边笑道:“尚未及冠,就是还没成人,唤你一声饮儿不过分吧?”

  白知饮咬住微颤的唇,努力擎住眼泪,不敢去看李庭霄的动作。

  加冠者多为父母恩师,再不济也要由兄姐代劳,煜王位高权重,做这事倒也算合适。

  但他一个外人,何必如此上心?

  从不伺候人的煜王五指竟然十分灵巧,很快就把他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然后,双手高举白玉冠,郑重而缓慢地帮他戴了上去。

  乳白的玉冠配上他黑色锦缎般的发丝,毫不突兀。

  白知饮红着眼,鼻子发酸,偷偷抬眼扫了眼镜中的自己,似是被刺了一下,又忙垂下头,却被李庭霄托住了下巴。

  “白将军,你害羞了?”语气中并无戏谑。

  白知饮结巴着说:“没有,就是,难看。”

  “谁说的?”李庭霄轻柔抬高他的下颌,凝视着那双隐含泪光的眸子,轻声道,“我看很好看。”

  他满含欣赏的目光落在他的发髻上,额带上,脸上……

  落在唇上的一刹那,那两片淡色的唇像是受惊般战栗了两下,开合不定,待人采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