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听尘从煜王房中出来, 在院子里又见到了白知饮,他正坐在阶上蹂躏犄角处的杂草。

  两人视线一碰,云听尘便对他微笑颔首示意, 而白知饮冷冷点了下头, 算是打过招呼。

  一个照面,他在白知饮眼底看到了敌意。

  街角的大榕树下正停着辆雕着富贵竹的马车,他匆匆出了县衙,掀帘上车。

  车里坐着个黑衣男人,眉眼冷峻, 唇薄如纸, 一张冷硬绝情的脸。

  云听尘叹着气坐到他对面, 睨了他一天,掏帕子擦额角的汗。

  “怎么去了那么久?”

  “不行, 他不要我的马, 也不要我的银子, 却主动说帮我要回马匹, 让我去他的封地开马场。”

  男人面色一寒, 掀开帘子看了眼县衙空荡荡的大门,握拳敲了敲车厢壁,马车摇晃前行,等转过这条街, 他掀开车帘, 长出一口气。

  云听尘出声唤他:“表哥……”

  男人发出一声冷笑, 捞起他的袖子掸起方才沾到的灰:“听尘啊, 他这哪是要收你的租?他这是要你帮他养马呢!”

  “我知道!”云听尘有些急, “计划全乱,这要如何是好?”

  “哼, 没了兵权,纸老虎一个,联络西马关南将军,不卖他这面子便是!”

  “不是!他根本没打算找南将军,他要直接请湘帝下旨,让西马关放行!”

  那人一愣,半晌才说:“不是说煜王是个狂傲自负的草包吗?这人……”

  云听尘急了:“栗星野,我两度与他交锋都占不到便宜,你当我是什么废物吗?他根本不是传言的那样,我们怕是小看他了!”

  马车在沉默中一阵颠簸,出城门上了官道土路。

  望着惴惴不安的云听尘,栗星野说:“你莫慌,待我给父亲去信禀告,再做定夺!”

  “我不慌。”云听尘偷眼看他,小声嘀咕,“表哥,此番接连失利,我实在……”

  “也不全怪你。”栗星野认真想想,“不过,你这次确实有失水准。”

  云听尘目光哀怨地扫他一眼,鼻孔喷出一股热气,转眼看向窗外。

  -

  云听尘一走,白知饮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偏房,可那圆凳像是生出了钉子,坐也坐不住。

  他起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胸中愈发憋闷,又回院子里了。

  跟地上的土坷垃较了会儿劲,就听李庭霄叫自己。

  “阿宴!”

  白知饮不情不愿地进去,见他脸色严肃地问:“不是带人出去办事了?怎么回来了?”

  质问的口气。

  白知饮早上一时冲动把人全带走了,出城之后越想越不放心,才找了个借口掉头回来。

  但这话不行说。

  他昨天挨了顿训,训完还吃了冷脸,半夜越想越气,又自己提醒了自己一回:白知饮,你对煜王来说不过一个下人而已,平时公事公办就好,别拿自己太当事!

  方才的情形看来,的确如此。

  “外面没事。”

  他草草敷衍一声,便去收桌上的茶具,把云听尘喝过的空茶碗“咣当”扣在曲木茶盘上,恨不得磕碎的架势。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你是不是很讨厌云听尘?”

  白知饮眼也不抬,拿过他喝到一半的茶倒进茶盘:“没殿下喜欢。”

  这话怎么透着酸呢?

  被夺了茶碗,李庭霄也不恼,乍着手轻轻一笑:“白知饮,你从前是不是没遇到过比你好看的人?”

  白知饮脸一红,犟道:“殿下觉得他比我好看?”

  “嗯,他定然是比你好看的。”李庭霄实诚点头,戏谑地看白知饮红透的耳根,怀疑这回是气的,于是又说,“不过,还是本王的阿宴更顺眼。”

  白知饮笑了一下,又倏然收了,假装不为所动,端起茶盘转身去了,只是离开的背影无比僵硬。

  一连七八天,白知饮跟李庭霄都保持公事公办的态度,似乎是在赌气,李庭霄不明白这人做错事怎么还说不得了,也很恼火,让他不要在自己面前晃,把他赶去亲卫营搭铺。

  刁疆总觉得阿宴那一脸怨气像极了媳妇年轻时受委屈跟自己闹的样子,但又觉得自己瞎联想。

  阿宴再好看也是个硬邦邦的男人,咋能跟自己媳妇比呢?

  哎?看那细细的小腰,好像也不硬?

  反正,极其令人头大。

  当夜,月朗星稀,一行人坐火堆边啃肉吃,刁疆训阿宴:“你说,你惹殿下干啥呢?殿下叫你伺候惯了,那县衙的小厮笨手笨脚,能听得了支应?”

  白知饮往火堆填了把柴,狠狠咬下口兔肉,用力嚼。

  其实刁疆的担心很是多余,李庭霄自己完全照应得了自己,根本不用人伺候,就是没人说话,每天只能早早睡下,颇感无聊。

  这天天不亮刁疆便来求见,说是派出去捉拿流寇的人马传讯回来了。

  一行十一人在闲州府被捉拿归案,交予府衙处置。

  “据说,早年间就在山上做过匪寇,后来被折冲府尽数清缴,这才从良,但这次趁乱又生事端,闲州府尹说了,绝不姑息!”

  刁疆边说,边拿着李庭霄的衣服上前,要帮他穿。

  衣服被接走,人却被无情挡开,李庭霄往身上套衣服:“刚入江南道那一家五十口是他们干的?”

  “是,都招了,那些混账真是乌合之众,才一被抓就互相指证推诿,结果,什么都漏了。”刁疆顿了顿,从腰间摸出几张纸,“殿下看这个,说是原先有二十余人,分完脏有人走了,这是画像。”

  李庭霄系好腰带:“多临摹几份贴到各县,对,还有流民营,这几张快马送去天都城,交给刑部。”

  “是!”刁疆将那些画一一捻开来看,突然停住,“殿下,这?”

  李庭霄侧目过去,眸光一沉。

  刁疆手里擎着两幅人像,出自府衙师爷手笔,栩栩如生,一个是于瑙,一个像是他死去的哥哥。

  “难怪敢带头闹事,合着是惯犯?”李庭霄长出口气,轻哼,“这是恨不得将事闹大点,结果撞本王手里来了?”

  刁疆收起画像:“末将这就去捉拿!”

  突然,外头传来喧哗,老艾满脸泥水地冲进来:“殿下,不好了!阿宴,阿宴在城外叫人欺负了!”

  “什么?”刁疆大惊,还有人敢欺负煜王的亲卫?

  老艾抹了把鼻子旁边挂着的血道子:“我们想救人却不敢出手,担心……呃,这会儿兄弟们僵持着呢!”

  李庭霄皱起眉头,未问缘由,人已大步向外赶去。

  -

  洪水已过,方方面面都在善后,虽然劳累,但无论官民都喘了口气。

  经过数日的调配,城外的流民分批次去往其他县和流民营,还有部分被安置入城,如今八帜县城外所剩千余人,都住进了官府搭的临时帐篷。

  林立的帐篷中间,雕着富贵竹的马车向着城门的方向不疾不徐行进,云听尘的目光划过车窗外,轻声说:“煜王这钦差当得还真不错。”

  栗星野冷哼。

  云听尘勾了勾唇,突然朝远处张望:“那边好像出事了,啊?那不是……”

  远远地,一个人被捆住上身吊在牌楼上,牌楼底下,脏兮兮的流民正跟一支黑甲军对峙,双方拥挤在一起,黑甲军不敢拔刀,流民不敢挥拳,就那么蛮牛似的相互顶着,挤怼吆喝吵成一片。

  “那人是煜王的贴身侍卫,怎么回事?”

  云听尘纳闷,看上次白知饮那副傲娇模样,肯定平时在煜王面前是极得宠的,怎会被扒光上身、浑身烂泥地吊在这里任人羞辱?

  刚让车夫停下车,却听马蹄隆隆,数十匹马从城门奔出,以雷霆之势转眼冲近人群。

  为首的黑马上金冠玉带,正是煜王。

  见到他,流民们登时心生怯意,都消停下来。

  刁疆一眼在人群中锁定了于瑙,抽刀一指:“给我拿下!”

  立刻,几名亲卫搡开人群,一拥而上扭住他的胳膊。

  于瑙挣扎:“凭什么拿我!这次我没动手!不是我!”

  刁疆“刷”地抖开画像,扭身向周围展示了个半圆:“此人乃是山中匪寇,趁乱出来打家劫舍,担心败露又混入流民当中,他的同伙均已在闲州府落网,这些杂碎先劫杀北上逃荒的大家族,又煽动流民作乱,罪不容诛!”

  于瑙哑了声,城外一片寂静,只剩下横扫林间的风呼呼吹。

  刁疆看了眼头顶的白知饮,怒喝:“于瑙,你又闹什么妖!煽动旁人报复阿宴是不是!”

  于瑙见大势已去,干脆露出凶恶嘴脸,狠狠往刁疆的方向啐了一口:“一个哑巴奴隶也当宝贝!”

  李庭霄带的人都知道原委,狠狠给了他两脚,两名亲卫跑过去解吊人的绳子,慢慢把白知饮放下。

  他赤丨裸着上半身,浑身都糊着半干的烂泥,一看就是被特意抹上去的,披散着的头发里掺着泥和稻草,门帘一样遮住脸,只露出苍白鼻尖。

  李庭霄注意到,他的额带没了。

  刁疆今日先去见煜王,没穿铠甲,这回倒是方便,直接脱了短衣就给白知饮穿上,刚要帮他拾掇头发,却被他拿住了手,拉至一旁。

  刁疆一愣,从发丝间看到他漆黑的眼睛,立刻明了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