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帝显见的惊讶。

  他信自己今日能说动煜王下令调兵,为兵部顺势接管铁鸢卫做准备,却没料到,他竟直接连天狼军一并交出来了!

  “皇弟这是?”

  李庭霄叹了口气:“恳请陛下给臣弟留下个几千亲卫支应。”

  湘帝起身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为何要交出兵权?右相昨日还跟朕说皇弟是难得的将才!”

  “右相过誉了!臣弟此番亲征方知沙场凶险,自知不是那块料,再也不想去了,今后臣弟愿在政事上辅佐陛下,当然,朝廷能臣众多,好像也轮不到……嗯,不用更好,做个闲散王侯也成,全凭皇兄安排!”

  李庭霄说的诚恳,湘帝虽不信,但也想不出更多缘由,遂仁慈笑道:“既然累了,皇弟这几日就不用来上朝了,好生在家歇息,对了,朕跟户部商量过,将城西的永村和云村、连同那座山都做你的封地,可好?”

  李庭霄忙行礼:“多谢皇兄!臣弟今后可吃穿不愁了!”

  这话一点也没夸张,封地里想搞什么产业都行,还可以自行跟村民征税,更何况,位置是在寸土寸金的天都城近郊?

  湘帝对他,倒还算大方。

  出宫门时,寿宴已散,宫外各家的马车均已回府,就只剩邵莱攥着拂尘不安等待。

  他上了马车,邵莱也跟上去,用铁钩拨亮火炭,等车厢里暖和起来,替他解下大氅。

  李庭霄后脑靠上车厢壁,在颠簸中盯着逐渐亮起来的炭火,心中不是滋味。

  “阿宴呢?”

  “回殿下,先送回府了。”

  “情况如何?”

  “路上晕过去了,殿下放心,已传了太医,刁将军在照顾,无大碍。”

  炭盆里发出爆裂声,里面的一粒炭裂开两半,李庭霄挪开目光,缓缓闭目养神。

  邵莱忍不住关心:“殿下,陛下召见是……”

  李庭霄眼也不睁:“本王把虎符交出去了。”

  “啊?这……”邵莱压低声音,“可是陛下因阿宴的事对殿下……”

  李庭霄抬手打断:“不是,寿宴上的事是人故意设计的,八成是陛下想给本王个下马威,释兵权才是真正目的。”

  邵莱不解:“可陛下怎会知道阿宴的真实身份?”

  “是那几个骁骑卫。”李庭霄自嘲,“还真是大意了!”

  邵莱急问:“殿下!虎符是先帝特意留给殿下的,铁鸢卫和天狼军是殿下最大的依仗,怎好轻易交出去?”

  李庭霄嗤笑:“依仗?你当真的?”

  邵莱愣住:“啊?”

  李庭霄抬手拍了拍他光溜溜的腮帮子:“交出去省心。”

  别的他不清楚,反正,原主被流放时,在半路遇杀手埋伏,曾逃至西尖驿,却被守卫拒之门外,原来盖鑫率领的五万铁鸢卫早就对煜王起了反心,在城墙上眼睁睁看着他被追上来的杀手干掉,现在他巴不得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刁疆率领的天狼军倒是忠诚,但因其就在天都城周边,湘帝怕是早就心生忌惮,不如一起交给他了事。

  反正他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

  回到煜王府时已过子时,李庭霄心系白知饮,跳下马车,却看到花太医正站在大门外。

  他上前见礼:“殿下!”

  “花太医!”邵莱猜他是有事刻意在等煜王,上前打了个招呼,“奴婢先去看阿宴。”

  李庭霄点头,转而问:“花太医有事?”

  花角山惆怅:“是,今日卑职进宫看栗娘娘,情况不乐观。”

  “难怪今日寿宴上没看到栗娘娘。”李庭霄拢好大氅,轻笑,“那花太医的意思?”

  花角山看看左右:“昨日殿下说的……”

  “嗯。”李庭霄仰头看漆黑天幕上如瀑的明星,轻轻出了口气,“知道了,本王会想办法。”

  “多谢殿下!”

  “阿宴如何了?”

  “烫伤倒无大碍,已处理妥了,换几日药就好,小将军身子本就虚,可得好好将养几日,莫食荤腥,莫受凉。”

  “记下了,辛苦花太医!”

  回到金茳院,正碰到邵莱合拢房门,见到煜王回来,不仅没推开门迎他,反而急匆匆过来,往他身旁用力贴了贴。

  “殿下!”语气仓惶。

  “怎么?”李庭霄心头一沉。

  “阿宴,阿宴他……”邵莱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嗓音,“他方才昏迷间,竟然开口唤了声‘娘亲,疼’!”

  李庭霄松了口气,他还当是白知饮出了什么事。

  他不当回事,可把邵莱急坏了,强调:“殿下,阿宴他会说话!”

  “本王知道。”李庭霄拍拍他的肩,“烂到肚子里。”

  -

  李庭霄推开门,冷风贴着地皮扫进屋子,吹得炭火明灭不定。

  花太医提醒不要受凉,李庭霄便抱起白知饮进内间,轻手轻脚放上自己的大床,挑亮烛火。

  他的额头被包扎好了,眉头仍微蹙着,像是难受。

  碰碰他的脸颊,感受到微许超过自己的温度。

  又发烧了,温度不高。

  白知饮身体底子确实不太好,想当初在暮霜原他就烧了个昏天黑地,他用尽办法才将他的温度降下来,没烧成傻子。

  李庭霄叹气,解下大氅随手搭在木架上。

  下人早在隔壁备好一池热水,目前已经凉了一半,而且时辰不早,他懒得折腾,就只简单洗漱,躺到泛黄被褥上小睡。

  他起来看过两回,后半夜,白知饮还是烧起来了,他就用湿布给他降温。

  白知饮头疼欲裂,脑子里不停闪过从前的记忆,一时锦衣华服、意气风发,一时又身陷囹圄、浑身是血。

  北方潘皋的九月,风已带上了几分萧瑟,吹落了早秋的黄叶。

  鲜衣怒马的少年伏低身体,扣住弓弦的纤细指尖一松,箭矢流星般破开了风,射穿枝丫上唯一一枚红果深深钉入树干,箭尾羽翎兀自嗡嗡晃动。

  白马四蹄飞扬,又稳又快,在路过那树时,少年偏身拔走箭矢,反手插回箭壶。

  前方,一匹枣红马迎面奔来。

  “少爷——少爷——”

  声音有几分熟悉,但却记不起是谁。

  少年举目望去,却怎么都看不清那人样貌,只听他急急地说:“少爷!家中出事了!老将军他——”

  少年勒马,白马长嘶一声,马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地。

  “父帅怎么了!”

  “老将军让少爷快,啊——”

  话未说完,那人胸口透出寸许箭尖,沾满了血,人从马背上栽下去。

  少年一惊,忙下马去查看:“父帅说什么?”

  “快……逃……”

  少年仍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到他口中涌出的血和逐渐翻白的双眼,等他掂量出这两个字的重量,四下已涌起铅灰浓雾。

  他拔出防身用的短刀,却发现自己已被鬼魅般的影子包围了。

  浓雾飞快包裹而上,强大的威压下,他不能视物,不能出声,浓雾中的黑影围着他急速旋转,转得他头晕目眩。

  恢复清明时,人已到了腐朽晦暗的牢里,被牢牢绑在木架上,而母亲正在不远处的监格内,双手紧握着栏杆看这边,在她脚边,双腿被扭成麻绳的侄儿早已昏死过去,搁在地上小小的一团。

  母亲的眼底绝望与恨意交织,定定凝视着他,那恨意有如实质,看得他浑身止不住发颤。

  一个手持烫红匕首的无面人慢慢逼近,再逼近,下一刻,那人手里的匕首却变成了一块火炭,身上也变成了湘国军队的黑色铠甲……

  不多时,光芒大盛,他看见了对方的脸。

  竟然是煜王。

  李庭霄刚在他床边打了个盹就被指甲抓醒了。

  白知饮满头大汗地弹起来,脸白的吓人,目光半天都没找到焦距。

  “白知饮!”李庭霄轻唤一声。

  白知饮渐渐回魂,终于看清眼前人时,泪水“刷”地顺着腮边流下。

  李庭霄的手还被他紧紧抓着,抓得手背暴起瘦瘦的筋,抓得人生疼。

  他一时间有些无措,只能勉强哄:“做噩梦了是不是?刚才你一直不安稳!”

  噩梦吗?

  哦,只是梦,还好,只是梦……

  白知饮清醒中仍带着几分昏聩,用力合了下眼,喉咙里像是滚过了炭,火烧火燎。

  李庭霄适时给他递了杯水,他无力抬手,他看出来了,就扶住他微微摇晃的身子,喂他喝。

  “还疼吗?”

  “不,不疼了。”

  “看你做的什么傻事!不信本王搞得定?”

  白知饮扯了扯嘴角。

  想他没力气说话,李庭霄摸他的脖颈试温度:“你继续睡,应该不会再烧了。”

  白知饮瞥了眼如墨的天色:“不敢劳殿下亲自照顾。”

  “本王不照顾谁照顾?”李庭霄板起脸,“你说梦话都被邵莱听到了,知道不?”

  白知饮眼神晃了晃:“那……”

  见他紧张到脸又白了几分,李庭霄便不再逗他,拍拍他的发顶:“无妨,邵莱是自己人,安心睡觉!”

  “嗯。”

  李庭霄扶白知饮躺下,才拉好被子,就听鼻息匀称,由浅入深。

  确定白知饮不再梦魇,后半夜他也安稳地去榻上睡了,鸡鸣不起,人声不闻。

  直到日上三竿,忍无可忍的邵莱在门外轻唤:“殿下?殿下!”

  从前煜王殿下是不怎么勤快,可也没懒成这样过。

  李庭霄迷迷糊糊睁开眼:“嗯……进来!”

  邵莱闻声入内,一眼就看到煜王殿下窝在外间的红木榻上,被子里露出半个光溜溜的肩膀,而地上凌乱地散落着两件亵衣。

  邵莱大惊:昨天自己亲手把阿宴安顿在红木榻上的,为何殿下也在?

  煜王殿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