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秋君药从牢里放出来之后, 秋景明等人颇为消停了一阵子。

  尤其是秋景和,他是有家室的人, 被秋君药狠狠整治了一通之后, 也不敢再放肆了,老老实实和楚瑜回了新家,不敢再闹一些幺蛾子。

  在家里反思静养了今天, 老大和老二回过味儿来之后,都颇有些觉得羞愧, 有心想要和秋君药赔罪,但秋君药最近对他们好像都有些爱答不理的,秋景明等人给他请安也是敷衍应过, 也不再考察他们的功课,搞得秋景明和秋景和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的。

  秋君药能看得透他们,但他们却看不透秋君药, 担心秋君药厌弃了他们, 于是便各种想法子想要讨好秋君药。

  可是秋君药是谁啊,九五之尊,一国之主,想要什么没有,想要什么得不到, 不管秋景明和秋景和送什么,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既没有说喜欢,也没有说不喜欢,看了一眼那些礼物之后便收下, 然后丢去了库房,搞得秋景明等人听说之后, 从心中一开始的忐忑不已,变成后来的蔫儿吧唧。

  他们是真的有些没辙,真的有些束手无策。

  其实,他们心里也都清楚,人的心都是肉做的,精力也有限,秋君药的一番用心良苦被他们泼了冷水,怎么能不心寒。

  于是秋君药索性也就不管了,秋景明他们爱怎么就随他们怎么去,只要不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随他们怎么挥霍都无所谓。

  要是换做以前,面对秋君药的放任纵容,秋景明等人估计会很庆幸,甚至还会开心,但被严加管束久了之后,又骤然恢复了原本无人看管的状态,秋景明等人还颇有些不习惯,于是得了空便往秋君药和引鸳的寝宫跑,可惜秋君药根本就懒得理他们,也不再苦口婆心地像个老妈子似的跟在他们后面追着教导,一副完全放任自流的模样。

  没有了爹爹的管教,秋景明和秋景和因此都有些蔫儿了,连秋景月也整日没精打采的。

  本能让秋景月去亲近身为他父亲的秋君药,但秋景月又过不去母妃那道坎,于是就这样和秋君药僵持着。

  所以现在的他们,好不容易被秋君药掰正了一点,正是摒弃过去,准备树立新的价值观的时候,结果正在这个节点上,秋君药忽然不管他们了。

  引路人没了,路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这样的变故直接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个比一个的迷茫,但是又不敢问秋君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只能闷头不语,夹紧尾巴老实做人。

  不过秋君药倒不是真的不理他们。

  他纯粹是心里装着事情,分不出念头来管这几个孩子。

  要立太子,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秋君药正在思考怎么把秋景秀当太子路上最大的障碍——手握半数兵权的秋景明给遣出京城去。

  说来也怪他自己,当初重病之时,火急火燎地就把这兵符给了自己的长子,当时是希冀对方能扛起大梁来,结果大梁没有扛起来,反而还给后日埋下隐患。

  秋景明等人看不出秋君药波澜不惊外表下的焦急,但身为后宫之主、秋君药枕边人的引鸳却能看出自己的丈夫究竟是为何着急。

  他劝秋君药放宽心,毕竟遣皇子出京这件事,不是件小事,需要徐徐图之。

  而与此同时,秋君药的三十四岁生日也恰好到了。

  他之前三十三岁生日因为重病,就没有好好办过,这回引鸳有心给秋君药好好办,也就将这场生日宴办的隆重了些,几个皇子见此机会,也纷纷送上厚礼,还写了一些自己在这段时间做的政绩和实事,夹在礼单里头,这才让秋君药的眉头抚平了一些。

  按照大端的规定,帝王寿辰,需要出街巡游,以示福泽百姓,秋君药于是便也依照祖宗礼制,坐上了巡游的马车。

  引鸳作为皇后,自然也是随行的,两人一道乘车而行,接受百姓的朝贺。

  朝贺当天,彩旗飘带,百姓万人空巷,都围堵在街边,伸手欢呼,对着秋君药高喊“陛下万年”。

  有些人就为了一睹帝后的容颜,甚至早早就排起了队,秋景明甚至出动了几乎全数巡防营的人,也架不住他们想往帝后的马车上扑。街上一时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在这么混乱又鱼龙混杂的环境下,为了防止有刺客,为了保护秋君药,秋景明心中那根弦,始终绷紧,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然而越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秋君药的车驾要转过朱雀街的时候,变故陡生。

  不知道人群的哪里忽然跑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身着白衣,脖子上带着头桶,手上还拿着一张纸,就这样忽然冲出禁军的防卫,一路连滚带爬地走到了秋君药的车驾前。

  一开始秋君药的护卫还以为是有刺客,纷纷都拿起了刀叉枪戟对准了那个妇人。

  骑马走在后面的秋景明也吓了一跳,即使知道一个妇人未必能掀起什么风浪,但他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秋君药的身边,拔剑高喊道:

  “保护父皇!”

  他一声令下,护卫们便一拥而上,将那妇人团团围住。

  秋君药在车驾上听不清外面的动静,借着风吹帘子的功夫,他眯着眼睛,朝面前看去,这才发现被禁军围住的是一个身穿白衣、跪在地上捧着白纸的女人。

  即使是被斧钺刀叉团团围着,女人脸上也没有任何惧色,即使是膝盖在地上磨出了血,蜿蜒出一片模糊的血痕,她也依旧坚定地一步步朝秋君药膝行而来,捧着手中纸的手几乎没有抖,好像上面写着的是什么很沉重的事情,沉重的压的她的手直不起来。

  秋君药看了那女人一会儿,似乎是察觉到那女人在念念有词,想了想,朝前方喊了一声:

  “明儿,过来。”

  秋景明闻言,将剑收回剑鞘中,小跑过秋君药的车驾前,抬起头问:

  “父皇,你喊我?”

  “嗯。”秋君药掀起帘子,低头吩咐道:

  “你去把那个女子手上拿着的东西拿到朕跟前来。”

  “父皇,为何?”秋景明急了,“万一她是刺客........”

  “哪有刺客会头戴头桶的。”

  秋君药说:“你看她她身着白衣,身戴头桶,还拿着白纸,很明显就是有冤情想要犯跸。”

  犯跸,俗称越级告御状,按照律法,越级告状,是要判死刑的。

  要不是真的有了不得的冤情,很少有人会越级告御状,秋君药一向爱民如子,担心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会有冤情存在,于是便让秋景明把那女子叫来。

  听到秋君药的话,秋景明很明显地也怔了一下,随即迅速反应过来。

  他领命而去,但心中依旧警惕那女子,隔着一米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在那女子激动地看着秋景明,和他说自己有冤情,想要犯跸告御状的时候,秋景明便拔出剑,让那女子把诉状放到他剑尖上。

  那女子愣了一下,在上下扫了一眼秋景明的面庞,并且确认秋景明身上穿的是皇子才有的规格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将诉状放在了秋景明的剑尖上。

  秋景明收回剑,在女人胆战心惊又充满希冀的目光中,检查了一番诉状内并没有撒着毒粉或藏着暗器之后,才返回秋君药的车驾前,把那张诉状交给了秋君药。

  秋君药隔着薄薄的幕帘伸手接过诉状,然后坐到引鸳身边,和他肩头靠着肩头看那份诉状上陈列的案情。

  原来这犯跸的女子名叫陈见芬,二十年前得了一女名叫卢照梅。因为是年纪有些大了才得了的这个孩子,怀孕的时候还小产过,陈见芬对这艰难生下的唯一的女儿十分疼宠。

  但不幸的是,卢照梅在出阁之后,婚姻却十分不幸,丈夫家道中落成日酗酒,时常打骂于她,甚至所怀的孩子也在家暴中流产了。

  卢照梅流产之后,彻底对夫君死心,终日在自己的卧房中以泪洗面,任由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流连烟花柳巷。

  好巧不巧,卢照梅的丈夫在喝酒逛青楼的时候刚好遇到了左骑兵协理副首,两人详谈投机,卢照梅丈夫便将那副首邀请至家中。

  一来二去,那副首开始垂涎起了卢照梅的美貌,曾经数次趁着卢赵梅丈夫不注意,调戏卢照梅。

  卢照梅心有怨怼,忍不住告知丈夫,但丈夫却以自己的事业重要为由,直接将卢照梅迷晕送到了那副首的床上。

  卢照梅被迷\\奸之后,羞愤欲死,但卢照梅丈夫以前途为由,数次强迫卢照梅献身于副首,副首甚至还邀请旁人一同与卢照梅戏耍,终于在一次床事中,几人失手不小心害死了卢照梅。

  为了防止事情暴露,副首几人将卢照梅肢解后抛尸各处,担心女儿的陈见芬发现女儿被性\\虐身亡、甚至还被肢解之后,悲痛欲绝,报官将害死女儿的一众人都告上了刑部,岂料刑部忌惮副首的身份,不愿受理此案,以证据不足为由,把这件案子压下了。

  陈见芬报官无门,又舍不得女儿就因此香消玉殒,为了让那些人付出代价,陈见芬便冒险犯跸。

  秋君药看完状纸之后,又把状纸后附着的证据、卢照梅丈夫和副首的信件来往之类看了一遍,才收起了诉状。

  他没有马上做出反应,而是问了一下引鸳:

  “阿鸳,你觉得,这个陈见芬的说法,是否有前后矛盾的问题?”

  “臣妾觉得,这个诉状条理清晰,倒无问题,何况犯跸是要判死刑的,应该不存在为了陷害这个副首而把自己的命搭上去的情况。”

  引鸳说:“而且只要查一查是否如陈见芬所说,为了安抚卢照梅的丈夫,副首让他在军中做了个十夫长,便可知道陈见芬所言真假。”

  “你说的有理。”秋君药眉头渐松,都打算下令将那陈见芬提审过来问话了,却见引鸳眉头紧皱,咬着唇死死地看着诉状上面的名字,一言不发。

  见此,敏感地察觉到些许不对的秋君药忍不住开口,偏头看向引鸳:

  “.........怎么了吗,阿鸳?”

  他凑过去揽住引鸳的肩膀,唇在引鸳的脸上轻轻吻着,声音很低:

  “发现什么了?”

  “......许是臣妾多心。”引鸳回过头,和秋君药的视线对了个正着,随即低下头,看着秋君药近在眼前的唇:

  “臣妾总觉得..........陈见芬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

  秋君药垂下眼睑,视线在引鸳的红唇上逡巡着,微微偏头,捧起引鸳的下巴,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你和她之前有渊源?”

  “不是。”引鸳摇了摇头,在秋君药放开他的下巴时,轻声道:

  “臣妾替陛下掌管后宫,日也不敢懈怠,也曾经查阅不少本册,在宫女录上,曾经见过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名字。”

  秋君药闻言,顿时来了精神:“你见过陈见芬这个名字?在宫女录上?”

  “是。”引鸳记忆里很好,面对皇后这份工作也很认真,两年里早就把宫内的情况摸了个透彻,于是缓缓点头道:

  “二十年前,有一名叫陈见芬的宫女进宫。当时她被派去了景月母妃赵美人的明月阁伺候,不过在那场大火之后,她就忽然消失了,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但是,当时还只是个洒扫太监的来福公公和我说过,冷宫连着明月阁的那场大火烧起来的前一个时辰,他在外圈扫地的时候,亲眼看着陈见芬离开了,从始至终,也就没看见她回来过。”

  “........什么?”

  秋君药一愣:“所以说陈见芬她其实根本没死?还莫名出现在了宫外?”

  秋君药一时间接受的信息量太大,没能完全捋清楚这之间的联系,只道:“但有没有可能只是同名同姓?”

  “是不是同名同姓,让来福公公一看便知。”

  引鸳说:“虽然二十年过去了,容貌可能大概,但脸上明显的痣位置不会改,语言习惯也不会改,花点时间,还是能认出来的。”

  他说:“而且臣妾一直觉得,当日冷宫忽然放起的那把火,背后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知道内情之后,说不定还能解开景月对陛下这么久的误会。”

  引鸳凝眉,声音很缓慢,却很清晰,在不大的车驾内,落地可闻:

  “臣妾有预感,这个陈见芬,肯定知道一些,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