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是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的。

  头顶不是贤王府厢房才会有的熟悉的玉烟罗, 而是单薄的薄纱,很普通很粗糙的环境, 甚至有些粗劣。

  四周只简单地摆着几样花盆, 并没有名贵的花瓶和屏风,榆木桌面上倒放着的杯沿还有缺口,裂纹从发黄的底部蔓延到杯口, 显然质量一般,而且年头也有些久了。

  楚瑜的头忽然有些疼, 像是一只大手用力拉扯着他的神经,连头皮都开始泛起痛来。

  他轻嘶一声,用掌心撑在晃动的床板上, 勉力直起身,面前的床帏却忽然被人掀开了:

  “族长。”

  一个红发的少女在楚瑜呆愣的视线中,熟练地将床帏卷至床顶。她脖子上挂着襻膊, 将粗布衣服的长袖搂起来, 手臂和身体间还夹着一个盆,语气轻松:

  “族长,您醒了。”

  她说:

  “已经到饭点了,您不在,大家都不敢动筷, 不如英儿扶您出去用餐吧。”

  “..........”

  楚瑜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恍然明白自己已经不是贤王妃了,此处,也不是什么贤王府,而是灵族人聚集的小院。

  “.......不用了。”

  等意识到这一点后, 楚瑜摆了摆手,缓缓地下床, 坐在床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透了的淡茶,一饮而尽:

  “让他们不用等我,自己先吃吧。”

  “........是。”英儿是个不过二十的年轻女性,也很聪明,当下也不再劝。

  只是,当她走出门口,从关上的门缝里看见楚瑜憔悴的神情时,犹豫了片刻,还是道:

  “族长。”

  她说:“若此路不通,不如另寻一路。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绝境,却有千变万化的道。”

  言罢,她不顾楚瑜陡然抬起头的动作,缓缓阖上了门。

  房间内彻底安静下来,楚瑜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紊乱的呼吸声。

  他的手开始发起抖来,最后失手打翻了指尖的水杯,尖锐的瓷片划破了他的指腹,鲜血迸溅,在一片血和水交融的水镜中,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脸,还有秋景和的脸。

  在一片交错的人脸中,最后出现在那片水泊中的,竟然是秋景秀的脸。

  对,秋景秀!

  楚瑜猛然从错综复杂的思绪中理出一条线,他像是穷途末路的劫匪,紧紧地抓着这条救命的金子不放。

  秋景秀现在虽然已经是定王了,但在此之前,秋景和对秋景秀还有救命之恩。

  秋景秀现在又正得圣宠,说不定去求一求他,秋景秀就会顾念着当初的救命之恩,去在秋君药面前吹一吹风,可以让自己见上秋景秀一面呢?

  思及此,楚瑜停止了拾碎瓷片的动作,连滚带爬地起来,从柜子里找出笔墨纸砚,岂料甫一落笔,眉头又倏然一凝,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放下了笔。

  如今秋景秀和秋君药都住在宫里,他要是给秋景秀写信,说不定会被秋君药发现,让秋君药知道他贼心不死,一怒之下又给秋景和加上一条罪名。

  思及此,楚瑜捂着额头,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将想要见秋景秀的消息传递进宫。

  不过,很快,楚瑜就想到了办法。

  第二天,他先是让灵族人惊了秋景秀太傅的马,让秋景秀的太傅从马车上摔下来,不小心摔断了一条腿。

  因这一遭,作为他学生的秋景秀便顺理成章地得了准允出宫,去太傅府看望太傅。

  族人在京城中耳目众多,不过一日,就有人通过秘密渠道告诉楚瑜,秋景秀已经看望完毕,正在回宫的路上了。

  得到这个消息过后,楚瑜又让人放冷箭伤了秋景秀的马,因为马受了伤,要更换马匹需要一定的时间,秋景秀无奈之下,只能先行去不远处的醉春楼落脚。

  而楚瑜早就在醉春楼等他了。

  在被人引进包厢、却看见坐在下首的楚瑜时,秋景秀还明显愣了一下。

  短暂的失态过后,秋景秀垂下头,给了身后的随从一个眼神,随从顿时听话退下,将门关上。

  包厢内一时只剩下了秋景秀和楚瑜。

  秋景秀现在虽然是定王,但名义上来说也算是楚瑜的小辈,于是他便率先拱手行礼:

  “皇嫂。”

  “景秀,坐。”楚瑜抬手让秋景秀坐在上位,秋景秀推辞不能,只能坐了上去。

  他已经明显比两年前高了一些,已经不需要秋君药把他抱到腿上才能够得着碗筷了。

  礼节性地尝了几口之后,秋景秀放下筷子,看向楚瑜:

  “皇嫂处心积虑惊了太傅的马,又引我来此,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话从何说起。”楚瑜装傻不知:

  “我只是刚好在此用餐,不知你今日会来此。”

  秋景秀笑了笑,道:

  “皇兄这几日一直在禁牢,我听说皇嫂连日来一直茶不思饭不想,人都瘦了一圈。但怎的今日我出宫,皇嫂就恰好一改常态,突然有了胃口,能与我在此会面?”

  楚瑜被戳穿,差点没绷住,嘴角的笑僵住,半晌才勉强道:

  “人是铁饭是钢,我虽然担忧你皇兄的处境,总不能一直不吃饭。”

  秋景秀就笑笑不说话。

  他不再问,楚瑜自然也不会说哦,两人各怀心思,装模作样酒过三巡,直到见秋景秀有些醉了,楚瑜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试探了几下之后,确认秋景秀真的放松了警惕,楚瑜方按住他继续喝清酒的手,低声道:

  “皇弟。”

  “........嗯?”秋景秀动作有些迟缓,迷蒙地抬起头,睁着泛着水光的眼睛,轻声道:

  “皇嫂?”

  “是,我是你皇嫂。”楚瑜抓着秋景秀的手,像是落水的旅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父母,又往秋景秀身边坐近了一点,循循善诱道:

  “景秀,你还记得吗,当初在皇宫,你落水的时候,是谁把你从莲池里救出来的?”

  “........”秋景秀闻言愣了一下,看似带着醉意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但很快又被掩盖下去,只醉醺醺道:

  “........二,二哥哥?”

  “是,是你二哥哥。”楚瑜一提到秋景和,眼睛都亮了,瞬间直奔主题道:

  “景秀,皇嫂不求你能将你二哥哥救出来,但你能不能看在他曾经救过你一命的份上,让皇嫂见他一面?”

  “........见他?”秋景秀下意识重复了一句:

  “皇嫂你想见皇兄吗?

  “是。”楚瑜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再也绷不住,抓着秋景秀的衣角,轻轻晃了晃,低声祈求道:

  “景秀,我知道你父皇最宠你.......你能不能帮我劝一劝他,让我见我夫君一面?”

  “..........”

  秋景秀盯着楚瑜低头哭泣时漆黑的发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慢慢放下了酒杯。

  他眼底早已没有醉意,也许是那清酒几杯根本不能醉人,又或许是他一开始就没有醉。

  秋景秀扶起楚瑜的肩膀,让他抬起头来。

  他看着楚瑜浸着水光的眼睛,想了片刻,低声道:

  “皇嫂。”

  他说:“对不起,我不能帮你。”

  楚瑜一愣,随即似乎有些绝望地捂住了眼睛,颤着身躯道:

  “可是,你皇兄他救过你一条命啊,你就不能看在这条命的份上,让我见一见他吗?”

  “正是因为皇兄救过我,所以,我才想救他。”

  秋景秀道:“可是如果我向父皇提出,让你见他一面,父皇会怎么想你和二哥哥?”

  他反问道:“他会觉得你们冥顽不灵,不思悔改。”

  “夜闯禁牢不是什么重罪。”

  楚瑜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嗓子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烧府邸的人不是他,杀人的人,也不是他。”

  楚瑜咬着牙道:“你父皇他,未免也太无情了些。”

  “.........”秋景秀闻言愣了一下,几秒钟之后,忽然笑了起来,笑的几乎有些前仰后合。

  “.........你笑什么?”楚瑜这几天精神一直处在崩溃边缘,稍有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的警惕:

  “你在笑我?”

  “不。”秋景秀说:“皇嫂,其实我是在笑父皇。”

  楚瑜:“.......笑你父皇?”

  他说:“他有什么可笑的?”

  秋景秀笑完了,恢复了平静,指尖碾过杯沿,盯着不远处的衣角,虚虚看着:

  “我笑他用心良苦,但一腔苦心,却始终无人领会,平白付诸东流罢了。”

  说完,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一饮而尽。

  听着秋景秀不明所以的话,楚瑜混乱的大脑根本没有余地去思考,只下意识追问道:

  “你........什么意思?”

  “皇嫂。”秋景秀这下,终于正眼看向楚瑜,轻声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什么父皇要将几个哥哥下狱?”

  楚瑜人都糊涂了:“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夜闯禁牢,犯下错误........”

  秋景秀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你自己刚刚也说了,夜闯禁牢,根本犯不上什么大罪。就算是景月哥哥杀人,被杀的人自己都不在意了,父皇他为什么要重罚,一连将几个皇子下狱呢?”

  “是父皇他老糊涂了吗?还是他失心疯了?”

  “还是他........根本一如既往地,心如明镜呢?”

  秋景秀说:“所以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问题根本就不在这里吗?”

  秋景秀这一番话,直接将楚瑜说愣了。

  他嗫嚅这惨白的唇,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话,但最终没能发出一个字。

  这几天,这个问题确实一直困扰着他,但他关心则乱,即使是有这个疑问,他也不得不短暂地抛之脑后,或者是直接将它忽略了。

  .......殊不知,这个问题,才是解救秋景和的关键所在。

  眼见楚瑜似乎是有些懂了,秋景秀也懒得和他打哑谜,直接道:

  “皇嫂,你要明白,父皇他是个君父,但他更是个君王。”

  “他不可能一辈子跟在哥哥们后面擦屁股。他给过他们机会,是他们悟性太差........不,或许可以说,是父知子,但子从来不知父。”

  “他们从来没有去想过父皇的难处,没有去体察父皇的心思。景和哥哥今日下狱了,还有你为他奔走呼号,但父皇他身为主君,他受了委屈,他心中的苦楚,又能像谁倾诉呢?”

  “君王喜怒轻易不形于色,所以景和哥哥他们会害怕父皇,但从来没有关心过父皇。他们不知道父皇究竟为什么生气,只会耍小聪明,用自己的理解去忤逆父皇,还以为是为父皇好,殊不知,他们的做法,和父皇的想法背道而驰。”

  秋景秀站起身,没有再喝楚瑜的酒,而是走到窗边,向外凝视了一会儿,方道:

  “所以皇嫂,你让我做的事情,我可能没有办法替你做到。”

  他说:“因为我不会背叛父皇,永远不会。我不想让他失望,也绝对不会让他失望,这是我作为他的儿子,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说完,秋景秀拱起手,对着久久不发一言的楚瑜道:

  “皇嫂,你.........好自为之吧。”

  言罢,秋景秀抬起脚,真想离开,身后却又再度传来了楚瑜急促的呼唤声:

  “景秀。”

  他的声音在发抖,但仍然强撑着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你父皇是曾经杀了你双生胞兄的刽子手,你也会坚定地站在他身边吗?”

  “........”

  在楚瑜发飘的视线中,秋景秀果然脚步一顿。

  他缓缓回过头,但视线里却没有楚瑜想象的震怒,而是带着一种冷淡的似笑非笑。

  秋景秀揣着手,站在门边看向楚瑜,漆黑的眼睛里,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是能看透一切的冷静。

  许久,楚瑜才听见他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吧。”

  他道:“我是恨那个杀了我双生胞兄的人........但时间会证明一切,起码现在,我还会一直站在父皇身后。”

  “皇嫂,你与其在这里离间我和父皇,不如好好想一想我的话。”

  秋景秀笑了笑,逐渐出落的少年眉眼里已经隐约有了秋君药的底色,是熟悉的、包裹在温柔下的锋锐和一怔见血:

  “好好想一想,父皇想要什么。只有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二哥哥他,才有出来的机会,你......明白吗?”